卷十四 淫昵类(盗骗附)
李峄南
章邱李峄南,肄业于济南泺源书院。时自家中来城。日将暮,李乘车行,忽道旁两女子呼曰:“车中人,曷携吾姊妹入城?吾金菊巷住。”李停车视之,一女年约二十许,面瘦如削玉,着皂衣衫,淡葵裤,翠靸履;一女年十六七,丰美而眉长,着浅蓝衫,黑色裤,红履,花绣欲满。李爱之,欲同载,御者曰:“不可。倘遭友于道,非亲非故,则颜厚有忸怩也!”女曰:“既不载,毋能强。郎君携有新胡桃,赠我数枚。”李与之,登车辗軨。但闻二女在后笑语相喧,格格不断。御者谓李曰:“伊坐我车后箱。”李曰:“伊远行惫,无使之下也。”入城,将抵书院,女子下舆,翩然去。李入院。
院之西北隅最荒凉,内有苇塘土壖,四围皆败堵。肄业者恐有梁上客,多不假榻于此。李后至,不得已居焉,然喜其静而无哗。是夜,李坐翻卷帙,皂衫女笑而入曰:“劳劳一日,尚咿唔夜读。这顶乌纱帽,岂争此片刻工夫?”李惊喜,延之坐。女曰:“我风娟也,东邻陈氏妇,今夜来谢胡桃。”李前抱,觉其轻软如意。风娟曰:“车不令我载,床却令人眠耶?”李笑,遂与之合。李问蓝衣为谁,风娟曰:“是我小姑月润也。”李曰:“他何不来?”风娟曰:“伊避我行。”俄闻窗外弹指声曰:“嫂家奚子呼汝。毋贪眠。”风娟仓皇起出。李寻至后园,环视,毫无踪迹。
归斋中,书几上一女子支颐而坐,乃月润也。见李,态度羞怯,复齿襟袖,凝眸不语。李即掩扉与狎,情好甚密,又觉暖美异常。一日,月润谓李曰:“吾嫂非人,殆鬼也。人与鬼交,久则阴气中之,必死。我不忍坐视君祸,故与君为欢。与我三度之益,可抵与嫂一度之损。”李德之。夜风娟来,李逡巡不敢近。风娟曰:“是有先入之言矣,郎无听其谗。我诚鬼,不为君害。彼狐也,将采尔精。与其日见元阳之丧,不如夜得小阴之补也。”李以其两人相厄,转得调停语。如是一风一月,朝暮无间。即院中同人,初以为墙外娼,后李亦不讳。同人多见月润,且与之谈,独不识风娟之面。有胡秀才某至,月亦避之。李问,月润曰:“胡生,正人也。”
半载,李以风、月消磨,遂至精神憔悴。初则倦于行,渐且疲于坐矣。夜间风娟谓李曰:“吾家相去不远,何不一为散步?”李随往。至则砌门,入则灯荧荧,几榻精好,虽斗室蜗居,位置颇自不俗。案上有残书一卷,标以《湘帆集》,诗中有“移得疗愁草,种于离垢园”,又“无由似月能相照,倘化为云亦自归”。风娟掩卷曰:“此先夫旧作,对之索然。”捧茶贻李。李味之,香冽喉齿。风娟曰:“此皋卢芽,百馀年后,以泉底水煎之,故能如是。”月润忽入曰:“嫂请得李郎,独不致妹一声?”乃取一盏茶呷曰:“佳茗。但不可多饮,多则生积病耳。李郎何不更上我一层楼上去?此地不甚爽垲。”李起,风、月前引,盘曲登一小楼。四围雕窗,独开北面。夜阑魄静,遥见华峰翠立目前,周以碧树层层,颇觉怡神恬目。李倚阑甚寒。月即闭窗,罗酒果,皆珍品,市中所不能购者。三人宴笑,无乐不至。既乃归斋,常相过从,无间寒暑。
胡生每欲为之按剑。一日,危坐李斋,历数鬼狐之罪而咨咀之。忽屋鬲上月润言曰:“胡先生无出恶声。妾非害李者。倘李非妾,今当索之冢中也。此皆我嫂之为厉。嫂常氏,南山之乡女,嫁于庠生陈惇夫。夫死一年,陈氏嫂欲醮,而陈族不许,遂抑郁死。葬于书院之后埂下,时在明天顺间,此地皆荒垒也。吾兄见其美而艳,且自恃得道狐,遂取之。三年,吾兄亦死。妾本吾兄抚养,兄死居嫂。嫂之所欲,妾不能禁。今妾独处于院后老楸树间,不共嫂依。李郎不死,妾实有功,何反诬妾以罪为?”胡曰:“然则尔嫂将何法治之?”月曰:“孰谓冥冥之中,无司权者?”胡遂集同人,具香楮,告于城隍之神,焚香吁牒。数日间,李病虽未瘥,而斋中寂然无鬼狐之迹,咸以为非胡生之力不及此。胡亦曰:“此我之正直而壹感神听也。”
忽一日,胡生方独坐,有老妇汹汹入,探胡须而批其颊曰:“吾女与汝何仇,汝以刁词告于神而羁之?我媳不良,我不问汝,但还我女儿便休!”既而几砚笔墨、床帏盆盎满室飞扬,抛砖掷瓦。胡大惧,跪而祝曰:“上仙姑姑毋怒,我愿保尔千金完璧归赵也。”老妇曰:“如此速行,否则瞰尔室而为烬矣!”胡即濡墨书状,忙忙赴庙,祷祀以求,然后得安。及今李斋中亦毫无动静。李病归章,迄今五载,药炉刀圭,未尝斯须去诸身。噫,淫之为害,大矣哉!
太恨生
檇李朱云,年十五入庠,翩翩少年也。尝自期云:“生不愿封万户侯,但愿得一温柔乡,足矣。”蚤失怙恃,家素封,十八娶妻甄氏,亦故家女。貌微寝,有麻,然性颇贤淑。朱恶之,尝作《太恨歌》以自释。其词云:
春风琼树发华姿,璧月圆时芳梦魄。曲江江头有碧波,洗净铅脂浣香泽。
琉璃擘碎琥珀枝,伤心惟问西湖客。窅娘素袜漫凌云,广袖昭阳舞盈尺。
淡妆彩笔描不成,芙蓉金屋新歌拍。莫道枇杷花下居,空洞无人罘罳隔。
风翾珠绿佩瑶珍,万絮千言常脉脉。恨不机丝午夜虚,鸾镜飞天宝钗只。
凄凄切切《白头吟》,千载河魁永今夕。梅花纸茧佛龛灯,抱膝长吟霜露白。
生因自号为“太恨生”。夫妇异室,终年不内。暂有私蓄,亦储于外。同里有少年与生交,尝引生以狭斜游。生曰:“若桃叶小星,足下当为我物色之,虽一斛珠不惜也。”时当寒食节扫祭,嘉兴最胜,梨花草径,四野如市,芳树之下,游女云集。少年谓生曰:“君欲得一佳丽,此其时乎!”生喜,与之偕,出郊踏青。虽往来于钗行粉队间,却了无一当意者。
至半桥,少年临流徙倚,与生攀新柳枝。忽见上流轻舠如箭,无篷盖。榜人外,船头一老仆倚祭盒;中舱坐一丽人,珠翠压钿,面白可鉴,两目若有曼光,衣帔素饰,绝世如仙,倚栏凝眸;身后立一侍女,发槛垂髫,亦韶秀不凡。少年指生盼,生举目情移,而行舟如驶。生曰:“国色也。惜仅睹其半,下为亚栏所蔽。使我作舟楫,当尽去此槛。然至纤腰已断魂矣!”少年云:“何不袭之?”生喜,连步以往。望前舟转入柳湾,欸乃声渐远。生足疲,少年壮之。又三四里,见岸上肩舆至,急奔视,丽人已登舆中,尚启帘若有所注。肩者如飞而去。生狂喜,欲随所至。少年曰:“夕阳已挂树杪,请访诸诘旦。”生不可,纳履以奔,少年目送之,自返。
生望舆直前,意在攀辕一顾。孰意心急者步转迟,比到门,丽人已下舆入门内,裙幅尚拖限外。转盼间,乌云偏反之状已不可复得,惘惘若失,踬踱沉思。见墙垣周绕,门径深閎,为王司李别业,素本游观之所。视门上头衔正新,酉昏犹可辨识。俄一女子自门内问生曰:“适桥头相遇者,君耶?”生曰:“然。”女子曰:“吾家千金,颇属意君。当入门时,犹见君踉跄随至。千金,司李公女也,适抱伤春小恙,城中颇厌烦嚣,因就小园将息。今命奴出视,属君以十五晚黄昏候至,与君好合。即君之同行人,切勿预问。”生唯唯,惟命如行符。女子阖门,生亦返。终日静坐,惟待月圆,即一至郊外园门探望,除老仆奔走外,并不见女裙迹,且少年亦不一至。
届期日夕,生独往。无何月上,至门,扃如故。徬徨久之。听扊扅微启半缝,仅容一身,有人弹指声,生就之。女附耳曰:“来勿躁,恐阍者觉。”生牵女衣,女阖门,导生入。蟾光照彻,见女子裙下如舡,心颇惜焉。至内寝,灯烛辉一室,女曰:“千金犹在床笫。”乃搴帏邀生入。生见屋中华丽异常,一切器用多未曾睹。绣帐半开,丽人披衣伏枕,半体犹抱衾裯。床前设一几,几上炉烟缕缕,絪缊扑鼻。丽人云:“清明时节,得睹丰标。弱质担薪,至今转增十倍。”生曰:“自愧葑菲,何当顾爱。相思刻骨,两地同情。今复得亲芳芷,觉游魂入窍。”因移步近榻。丽人指女瀹茗以进。女执盏坠地铿然。户外一哄,排闼而入健仆十馀辈,执生缚之。指床上丽人曰:“千金千金,素然百计苛求,使我等常辱鞭楚。今住此调养病体,乃私窠人耶?当于大人前白之。”遂牵生。丽人泣,乃搥床为生告免,愿以簪珥赎生。仆不可。生跪请曰:“吾自有囊金,盍取诸家中?”仆笑曰:“尔市我。汝出吾门,吾乌乎索汝金?”不许。生又曰:“有旧相识,乞爪牙一唤来则得金。”仆问金数,生愿以百金奉。仆怒曰:“少八百金不能赎!”乃实应以六百金。羁之外廊。
顷,少年至,见生,惊曰:“尔何来此地?”生泣告以故。少年跌足怨咎。仆曰:“愿以官休耶?”生急,告少年家中外室有藏金所,实六百金,并钥箧。少年霎而返,负以革囊,如数与仆。仆释其绁,中一仆曰:“去固去,还当留此一双耳为记。不然,恐他日无据证。”生股栗,罔知措。少年曰:“不必,吾愿以此二物赎之。”袖中突出两金钏,亦生所藏物也。众始平。少年携生出,送诸其家。生谢少年而德之,然自悔则无地矣。后少年不知所往,生终恋恋丽人。又访于王司李家,则官京门,家中并无眷属。生疑而不敢白。
逾年,生举孝廉,部铨授湖广湘潭令。旧尹交案牍,指曰:“此一宗略骗财物者,未审结。”生如期升堂询,吏呼名至,则首犯固同里少年也。生骇。继而前老仆一,健仆数人亦在焉。末一犯年约二十,颇清俊,虽不识,忆面颇善。乃执少年诘之,伏罪。此年少者,盖昔之垂髫女也。问前司李之女安在,犯供曰:“亦男子也,五年病死淮西。”生乃知前日少年同游,而后不与偕行,以及突出金钏之矫变种种也。夫又知前日丽人在舱不起,入舆至捷,门内留裙,床前襆被,总为此半尺莲不能变化,为之多方回护耳。
嘻,亦诡异矣哉!而生现断之狱,殆亦类是。于是生疑释,而囚狱成,如律论。遂传其事于楚湘间。
(七如氏曰:钗荆裙布,昔人所称,故娶妇在德不在色。生奈何厌弃糟糠,狎昵恶少至是?此同里少年,亦阴伺其自内朽也,而后从而蠹之耳。
有传奇一本名《风流误》。)
郝骧
柘城郝骧,性佻达,渔于色。凡闾里戚党少女嫩妇,无不品骘而加之。偶策蹇郊外,平畴款段,颇涉遐思。瞥见一女子年十七八,美绝,着挑线紫花鞋,手障小鹅翎箑。时夕阳在树杪,姗姗遵大路来。骧忆前后村无其人,滋惑之甚,下驴曳尾行。女去颇疾。忽道旁有白杨树横石板桥,篱笆茅屋,掩映柴门。女子入,骧继至。素往来,未见道旁有筑室,乃纵驴咬草根,坐石桥以伺。闻内呼“二娘子”曰:“月已三分,挂翡翠天,盍闩白板扉?想野外无游客踪也。”乃见妇人立门外招之曰:“幸居停为一夕淹。”骧径入,见妇人四十许,着淡黑比甲,盘鸦皆茉莉香。闭户,前导入草舍。几榻虽设,而一灯惨淡,规模狭小。骧四顾,妇笑曰:“目灼灼贼视何物?”骧曰:“适归来者,宅上何人?”妇曰:“我义妹小心也。本城中门户家,因衙官新莅,逐流娼,故携来作侨寓。”骧请见,妇曰:“请贽。”骧便揭里衣作势曰:“野中无赘,请以矢遗。”妇掩口他顾。骧起挽之怀,手摸豆蔻,舌度丁香,两人遂合。
骧固伟器,工内媚,床帷间颇称快意。骧见壁间挂檀槽一柄,问谁善此,妇曰:“此小心消遣物也。”骧曰:“何不一见?”妇以指弹壁间,女子振帏而出。衣碧纱裙,仅披下体,白皙皙两乳如蒸麦包,上点作樱桃粒,指骧曰:“驴子背上憨憨想,今日得甜头子,当饱啖归。”骧狎谑之。妇设酒果,三人坐月下饮。半酣,行枚,负者唱,胜者饮,名“苦中乐”。首骧胜,小心执檀槽唱曰:
一湾月儿天边挂,闷倚窗纱对着他。无端的钩起心中事,钓动俺愁中话。月儿呀,你为甚不常圆,待圆来,又恐怕那人儿骂。
二巡妇胜。骧不能唱,罚以巨碗。骧醉,固乐甚。妇起撤肴核,女扶骧入室。骧于此时酒兴勃发,而女情缱绻,骧不能自持。妇在旁更啮指作馋涎状。继则骧力已尽,不堪其扰,二人相与叠就淫焉。骧惟有长卧以请,供置俎上,纵其大嚼而已。
昏沉间,犹觉捻臂推摇,不使便安稳也。忽闻驴嗥嗥鸣,身乃伏草露中。天大亮,僵不能起。路者见之,舁以归。由是病痪,绝子嗣,三十而殂。人谓柘北城外乱冢旁多狐狸穴云。
(此当入“果报类”存之。实则删之更净。)
褚小楼
褚小楼,名宇。美丰仪,儇薄不谨,称之狡童。善度曲,工笛,江宁人。父母早逝,纳粟成均。有其外祖姑之从侄李某,官于杭,往依之。李见褚才而美,叙中表,通于内,颇见亲昵。一月之后,衣服鲜好,入则群婢星从,出则众仆鹄立,固翩翩佳公子也。无事则夫人令谈故事消闲,或于良夜月明酒阑更尽时,令吹笛按曲,至乐也。
当褚初至,志不过温饱。今温饱矣,又思逸乐。署有婢微云,年十六,丰颐颊。李每欲私之,时见嫉于夫人,隔而不通。婢固黠甚,见褚少,尝立夫人后,目憨憨视,褚惑之。无人处褚招云,云即近褚。褚甫欲昵云,云辄批褚颊而去,清越有声,遥指而笑,胡卢不止。是云之恶谑,每以是绐其主人翁,而李且无奈伊何。
褚思所以治之之法,以为微云之黠,不可以情惑,不可以威屈,不可以词说,并不可以利动。计惟远嫌自敛,见之不与狎近。独检新奇可喜之物贮斋中,如半开花、迎鲜果以及西洋画、自走人、百步灯、千里镜,莫不列满几壁;而窗前鹦鹉、画眉呓呓勾人,最足遣人怀抱。兼之丝弦檀槽,正复聒耳。
一日,云至斋外呼曰:“褚公子,店中料理,曷借我鹦哥?耍耍便见还也。”褚方置一狸于膝上,染以浑身蓝翠。微云见之入室,视狸曰:“狸有此色,异甚。”褚怀之固不与看,云争之。褚抱云求欢,云不能脱身,绐褚曰:“青天白日,我不干此龌龊事。盍于今夕会‘橄榄轩’中?”轩在署西偏,闲所也。夜深,褚潜至。是时月色微茫照室中,褚视榻间一人脱衣,莹白而卧,以为是云。褚乃解衣来就偎,而榻上人已来抱褚。忽惊释,曰:“尔为谁?”褚知是李,不得已曰:“小子蒙尊丈豢养过厚,无物可报,谨以粗豚为寿。望笑而纳之。”李固有馀桃好,以亲串故不敢唐突。今既自投,乐甚。褚本个中人,颇能曲体上意,可以不劳凿枘。
先是,李招云,云不就。因褚要盟,于是乎一转移间,先约褚,继又约李。而云固知李之必上小楼也。后李与褚密,颇就外寝,家人衔之,诉于夫人。夫人一日与云潜出轩外,舐窗而视良久。归曰:“毋怪乎今人爱男子而薄妇人也。今观小楼之鞠躬尽瘁,摇尾乞怜,两人复上下其手,吐而仍茹,诚有味乎其津津也!不然,我何以实染指于鼎乎?”遂恶褚,不容于署。李私以百金遣之。小楼归,金尽而贫,遂为伶。年四十,犹有人见其傅粉登场,娉婷昵人云。
赵殿臣
海阳赵殿臣,失怙恃,未有室家。幼好樗蒲,尝一掷输一婢,千金产皆荡尽。孑然一身,遂为穿窬。夜入人家,不计物值,即鸡鹜之属,皆攫取之。一日向暮,行村落间,遥见败墙茆屋之中,灯光闪烁,趋而就,无人焉。赵识同博之周三家,四顾一无所有,惟炕席上鼾卧一婴儿。赵以妙手不能空空,遂抱之而去。过钱翁之门,忽忆其无子,时尚未下闩,乃求鬻曰:“我前村赵某。妻病死,遗一块肉,不能鞠谋。翁盍抚养之?我不以奇货居。”翁甚喜之,令押字,脱贯数缗,与之而去。
诘朝,村外周家招摇于市,鸣钲揭帖,以其夜失婴儿。钱翁亦闻之而不发。赵心忡忡,遂远颺去。流入关东,二十馀年不作归计。
当钱翁得周子之后,又生二子。惟周子长成,善持筹,家日富,连阡广厦,周子之力也。虽二子之视兄如手足,而乡人之物议难弭。翁患之,乃三析其产曰:“兄弟无不分之家。与其不分而强合,不如不合而早分之为愈。无以虚名而贻后日之丑也。”又密将赵某押字付周子曰:“他人肉,安不到自己身上。汝自有父,不过寄生我家。但汝事亲持家,实倍于所生,故及我未终,先为汝区处了当。”周子泣受命。后钱翁殁。兄弟瓜分晋国,若赵、韩、魏然。
时周子已纳粟成均,固知赵之为父也,有鬻儿之券;又闻周之亦父也,在里人之评。两存其说,将访诸赵而释疑。有年,忽赵归。周子迎赵,赵直子之。周侦赵归为人父,邀赵而索其儿。赵抵赖,周夫妇曰:“畴昔之夜,我失儿,汝鬻子。且汝故无妻,焉得有子?非吾子而谁子耶?”赵语塞,周索之益力,将成讼。
周子知其事,造周庐而请解曰:“二老岂相厄哉!皆吾父也。盍归儿家,以终馀年?夫儿之周与不周,与父之窃与不窃,在可知不可知之间。然与其失去一真,恐陷真中之假,莫若尊其二假,终有一假之真。吴楚呼父曰‘爹’,父多之谓也。例有三父,不足多也。”遂请周夫妇同造钱室而受养焉。周与赵同居为父,彼此皆呼亲家,如儿女之姻娅同。
噫!此周子克全骨肉,善处家庭之变,以视宋襄有千乘之国,而不得养其母,其贤不肖何如哉!
(有此奇事,便有此奇文以传。)
折铁叉
折铁叉者,汶上老翁手中物也。壬辰自都返里,小道归山城,宿小孟集旅店。茅屋数椽,檐前风罅罅入窍鸣。主人翁年七十馀,发苍然,健步履。问所自,告以比邻邑,称情款焉。篝火饭疏,皆翁自为奔走。翁曰:“僻野绳枢,客欲卧,当以此物顶撑可也。”视之,乃半截铁叉,约重十馀斤,折叠剥蚀,如海舶大锚柄。讶曰:“此何物也?”翁曰:“嘻,此是衰朽壮岁所弄铁叉也。一折后,盖三十年于兹矣。”予请竟其说,翁曰:“可俟少间。”为马刍豆毕,归谋老妇,持一壶酒来,坐对余言曰:“这铁叉曾与衰朽跋履山川,纵横吴越秦晋间,黄白物取之如几上肉。往往一人一叉,相依相傍,千里若户庭也。即绿林豪客,亦不识我为谁何。
“一年,自汉上归,橐有中产。当初秋夜行,月明野阔,遥见树杂烟稠,高楼连亘,意此必富伧居也。吾囊中尚不满意。乃置行李树杪间,拄叉逾重垣,耸身入院。四面围楼,蟾光照井,人静声寂。因以叉击石阶,鍧然一鸣,以观其动。闻北楼有声曰:‘妮子,看谁来?’南楼忽开如鸟翔下,乃十五六女子,执双刀,光争皎月,挥刀入胁。我则轮叉与斗。斗且久,叉重臂沉不可支;而刃锋雪片,飕飕绕项脑间。将危,楼上声曰:‘止!’女子一跃上楼,窗阖如旧。俄闻北楼下胡梯启门,一凛凛大汉满部髭,执炬曰:‘不速之客,突如其来。请入我室而假榻焉。’我栗慑不敢进。汉喝曰:‘草莱如此,敢夤夜入人家耶?’我乃蹒跚入,坐隅。问乡贯,告以汶南。问此次南来,计所得,告以树杪金。汉曰:‘远来些些,不足充行李。明夕偕我往劫某处,可以满篝。’我唯唯。树间物想汉已攫去矣。
“翌午,见所至皆魁梧,十数辈。汉告曰:‘此山东友也,但雏耳,可携往。若有羡,当镖伊。’众诺。晚餐,束装暗器,各选骁骑风驰。而我固健步,遂杂于奔蹄队行中。至客道,闻束铃远哨,哄然而来,乃某省解淤黄项也。其一豪纵辔,弯弓发矢,直入夺一鞘。啸聚群起,绝尘皆奔。惟我以脚力。官弁追捕益迅,忙迫无计,负叉旁逸,伏秫丛中,几就获。踉跄返,而汉已候道左,鹰顾我曰:‘懦奴几败乃事!昨夜来,幸入吾女宅;若西院吾大郎宅中,汝其休矣。今事不济,自贻戚,去休!’我哀之:‘鞘中金,无功诚不敢分惠,盍返我囊中物?’汉眦裂须竖,起曰:‘吾向欲收尔功,故不即灾汝身。汝今更索汝金,汝姑且试吾刃。’遂从腰间掣刀相向。
“我乃走,汉亦不迫。幸我能行,一日夜归。我于是深自悔曰:‘这铁叉十馀年来,未逢敌手。一囊金本非长物,独半生锐气,顿挫于小女子、髭汉之手。今使不自计决,还向豺虎猿猱之际,枭争夺劫,其祸恐益烈矣。’因断此叉,誓不复用。今田园自力,梁间事绝口不谈。积有馀储,结庐道旁,终老天年,盖亦幸矣。我年七十有三,已事耳,亦足以佐一觞乎?参横夜半,客请执折叉,御户以安。”
铁腿韩昌
韩昌,汶上人,幼佣于路氏。路子弟喜讲少林拳勇之技,韩从旁剽窃,颇有所得。曾一腿扑倒败堵,人遂呼为“铁腿韩昌”,而昌亦顾盼自喜。及壮,恃其能,遂流为匪,充兖州捕。百里之间,眼目悉熟,狗偷辈亦时纳小贡献韩,固一时叱咤,称泗水雄。
日者,遂批出缉寿昌境。宵征独行,遇见村外有茅舍数间,灯光一缕出篱落中。探之,板扉半掩,土炕上坐一二十许妇人,发漆漆,着淡红裤,穿小靴,理缫车轧轧不绝。韩知其非尴尬者,遂排闼入。妇手轧而问曰:“尔来寻谁?”韩曰:“寻伴尔者。”近妇前蹲为语。妇微哂,跂足交韩裆,韩仰仆,曰:“蹄子敢恶作剧!”及韩起,而妇人已面立,执浣杵扫韩胫,复仆。韩怒,起右腿,妇右腾;起左腿,亦左腾。方一转踔,韩三仆。妇乃骑韩背,举杵击其胯。韩疼欲折,忍不敢声。妇人拖地上箔,卷扎韩为捆,倒栽于室南隅,妇仍纺绩如故。
俄而其夫归,妇告之曰:“深更不返,席中人访汝者,想已睡熟。”其夫解视,则名捕韩昌,旧曾相识。妇人笑而致词曰:“伯伯莫嗔奴太孟浪。幸伯伯不复饶舌,倘絮絮然,将杵断小骨子!”其夫亦笑责之。时东方既白,妇入厨,罗酒浆作炊饼,韩乃强打精神啖而去。自此豪气顿淡于初云。
(按:先岳孔德溢公、韩毓光,早年失怙。入武庠,性慷爽,有勇力。家日落,尝从草泽中游,与绿林辈往来甚悉,尝得其润馀以为供给。一日午间,至颜家楼之关圣庙,酣睡神案下,梦帝呼之:“快入城去,干正经勾当!”醒不为异,复睡。又呼之如前。遂入城。时出示招募勇健营入伍,遂应名随征噶尔,以军功得守御。乾隆年间,洊升至粤省军标游击。尝行刑海盗,其队兵决囚不如法,自撩衣手刃卅馀囚,无一失者。其勇力能挟八十斤铳,发机御敌。又言曾在至圣庙中,随班襄祀。族官轻其武职,慨然曰:“诸君顶戴红蓝,皆沾祖宗馀荫耳。若我这官职,是冷枪头热肚皮挣得来的。”韩昌等辈,皆其少年所结识者。)
平顶僧
有贵公子某,载多金入长安,匆匆舆马,时露仓皇之象。值巨盗十馀人,侦而随之。公子亦疑其为盗,悉戒备相持而行。忽当暴雨猝至,轨泞辔濡,遂不能按程站,栖野店中。公子忧惧,将慼慼而靡骋。
先是店中有一人居西屋中,倚门望雨。公子入,见其昂藏修伟,异之。通询,问曰:“贵客途中未遭淋耶?”客答曰:“幸而免。”公子遂邀与坐谈,颇倾肝胆。二人共饮,公子忽郁郁不乐。客问故,公子以盗伺告。客毅然曰:“今夜公子但请高枕,吾将俟之而甘心焉。”公子起谢,就安置,并令从人皆寝,凡有声息勿哗。
客亦闭户独坐,舐窗外视。月照院庭,净洗如水,光芒可鉴毫发。闻壁垣间,如鸟隼飞落,乃一人逾垣入院。客窗罅以气吹之,其人首落地上。逾时,又一人至,客又吹之,凡十馀吹,而尸已枕藉庭阶。客忖曰:“殛盗何必尽灭其口,使即不留遗类,谁知吾刃之有馀。何如存一不必胜诛之人,令其试吾锋之若顿。”又一人入四顾,客但以气微嘘其顶,似切瓜一片,其人抱头跳出,自是寂然。
及曙,公子起,客启户,见尸大惊。客乃告以歼之之故,且言有一后至者,但去其头而逸,想此人或未至死。继出一金盒,以指匙药弹尸上,皆化为水。公子乃知其为侠,厚赠之,不受,问其姓名亦不答。送之出,客跨卫拱手,遂去。
后十年,公子在京师红寺与一僧友善,尝对弈,往来过从。每至盛暑,僧汗流不脱帽,公子固请,僧坚不肯除。一日,又对弈,公子戏以扇柄挥之,僧帽落,见平顶如劈瓠,不生毛发,惟斑疤类大莲蓬。公子笑问故,僧踟蹰曰:“十馀年前,未尝不头角峥嵘也。缘无行为盗,夤夜入人家,不知被何冷气吹去顶皮,濒死,许久创合。至今犹不敢脱然于王公大人之前也。”公子曰:“是某年月日雨后旅店事乎?”僧惊栗。公子曰:“我即载金人也。兹汝已逃禅,且为我友,不汝究矣。”遂释然。僧每问,公子亦含糊应之,自此僧之棋,顿挫于公子云。
放鹰
今北省有一种撞骗之人,往往以己之妻女,充为嫠妇室女,待售于人。中其术者,廉其值而得之。归不旋踵,稍失防范,即乘隙而逸。实则返其夫若父家。而其夫若父,转至买其妻与女之门,百般诈索,名曰“放鹰”。盖言鹰得兔,而鹰亦能还;放之云者,有收之之道在焉。
直隶南宫艾姓,年二十,未娶。值岁祲,入京师,为人佣仆。数年积中人产,遂欲作归计。辞主人,囊资市一小驴,迢迢策蹇,官道扬鞭,意甚得也。时当春暮,行至献县界,遥见新柳成行,绿荫掩映。道旁有老翁与一少女,丰姿娟好,着浅翠衣、黑绸裤、小白鞋,坐树根呜咽而泣。旁羁一大腹牝驴,咬地上草。艾驴过,见之嘶鸣。艾随下骑休息,向翁乞火吸烟。
翁击火递艾。艾问翁何往,翁告以接女归宁者。女拭泪睨艾,面转之他。翁忽叹低首,艾曰:“令爱归家当欢聚,何以悲为?”翁曰:“客何处人?”艾曰:“南宫。”翁曰:“乡里也。客有所不知,吾女适献人某,贫甚。去年婿死,又无儿女。吾家又屡空,老妻又下世。今我父女如无主孤魂。我又衰迈,今日不知明日事,是以相对欷歔耳!”艾曰:“何不择一婿家?”翁曰:“我本穷困,女又在献,谁复有问蹇修者?”艾曰:“天下男子而无妻者多,未有女子而无夫者。翁不为之急,择斯已耳!”翁曰:“曾娶否?”艾曰:“固未有室家也。”翁曰:“我皆井里,如不以弱息丑陋,愿结褵焉。”艾喜动眉宇,曰:“我方远归,匆匆道途,何以为情?”翁曰:“会向前行,旅店中再作计议。”
翁牵驴掖女乘,艾随牵其驴,随女驴后,与翁同行。女曼视艾,艾不转睛,而翁若不闻不见。翁渐落后,女忽回首,据鞍微笑,艾以目承之。无何,白日西匿,牛羊下来。至一村墟,翁与艾入旅店,有房三间,一堂屋,东西两夹室。翁曰:“僦住不必更分彼此,但是一家人,吾与尔东西住可耳。”艾首肯。女入进西间,艾以行李进东间。翁时出,或与馆人计刍豆,或办晚餐。艾在室襆衣被,女挑之曰:“中堂有门,东西何以不设?”艾曰:“既可同室,自无庸隔阂矣。”女嗤然作声。既翁入,陈馔。店主人持灯至,翁与艾同食,又分其半与女在东间食。艾与翁且饮,半酣,艾又提女事。翁作醉状曰:“一诺千金,何悔之有?”呼女出,入东室与艾成偶。曰:“旅中不事繁文。明日归,尔即偕女至家可也。”艾起欲行半子礼,翁曰:“不必也,我醉欲眠。”遂起身入西间,作酣鼾响。
艾收酒盏,阖户,持灯入。女乃坐炕沿,视艾,连点其首,以足敲床枨登登然。艾即解衣偎女,欲接其吻,女箝口不与。艾曰:“此天缘配定。”女曰:“恐是人谋算就耳。”艾即与女解衣,见其白馥双乳,十分酥软可爱,及解下体,裈带纠结,牢不可开。艾急曰:“安得并州快剪,割此幅巾。”既而以口啮带,艾即昏然仆地,盖翁以迷药置结上,俟其啮脐而中之也。翁此时过东间,扶艾卧床,取艾资。侵晓,翁起备驴,见艾驴伟,遂牵艾驴驮其行载,命女骑。呼店主人曰:“吾婿尚寝,留其脚力,我与女先行。”主人不知,遂听其戴星而去。
日至午,主人不见客起程,隔窗呼不应,惊而入视,犹睡。摇弄逾时,醒曰:“失睡矣。”问妻与岳安在,主人曰:“令正与泰山半夜行矣。”艾仓皇起,搜其箧荡然一空。问主人:“何以令贼窃吾金去?”主人曰:“畴昔之夜,客以为妻与岳也;今去矣,即以为贼。倘令岳与尔妻不去,将妻与岳乎?抑贼乎?”艾不能对。乃整其疲牝驴,挂被囊,丧气出村。驴忽而抵西行,艾挽勒,驴奋不遵道,踶趹而奔。艾愤,追而骑之,任其往,颇驶。如道已经,羁之返则不可,心异甚。过数村,不少停。约三十里,抵一庄,半掩山麓,草茨数椽。驴忽入一柴门,艾方欲下,见女立院中。女见艾曰:“郎来耶!甚好,吾将与尔偕行。”艾欲争诘,女曰:“甚毋哗。我父放鹰,常以此诳少年行旅,非止一次。我诚不愿为此。今趁我父远集去,至暮始回,尔金在笥,尔驴在厩,我将怀细软随郎去。此则郎之所谓天缘配合,有非人谋所及料者也。迟则生变矣!”艾乃喜,女入室,怀资,艾即备其驴,随以牝驴满载。
女与艾出村,跨镫扬鞭上路。牝驴与艾驴俱,亦复驯然就道,遂归南宫完娶焉。后翁半载得女耗,来访艾。艾告女,女即出见翁曰:“鹰其脱鞲,随狗走矣。东门之故智,此后不必复想。翁其归乎,毋落我女红。”女遂入,不复与见。
(七如曰:放鹰老翁,可谓揣摩家第一上乘,馀智皆出其下。想其操术也常,其行事也易,其用人也则床头膝下,不必株连党羽;其攫资也则探之囊而取诸宫。即使其谋败也,妇口可以出走,较之白撞、念秧、打絮巴种种,变幻险幸皆不若。计出房中,挟此旖旎袅娜一具,单刀直入,稍假裙带滋味,则垂垂者自然脱贯而入我篝,亦巧矣!而翁竟何如?是可慨耳!)
卷十五 物类
人参考
参之为用也神,故其为物也贵。所以有非常之用者,斯有非常之宝。士人寒素,淡泊自甘,无需乎此。然或进以奉亲,假以调摄,即不能少。至今大官贵贾,在所常御,且大内尤为珍重。依古以来皆有之。明季,沁州、高丽、邯郸、百济、泽州、箕州、并州、幽州、妫州、易州、平州并产焉,而上党山谷者为最。上党,今潞州太行紫团山,又出紫团参。高丽、新罗、百济,其参结子,十月下种,如种菜法。春苗于山阴,初生一丫五叶,四年丫二,十年丫三,再久丫四,各五叶,中一茎。三四月花细如粟,蕊如丝,色紫,秋结子类小豆,七八枚,自落。
我朝独重辽参,实乃神草,王气所重,味胜力洪,他皆不及。其产地则曰凤凰城,土人采取甚早。又有船厂,去凤凰城三四千里,稍坚实,六七月可采。又宁古台,地处极北,去船厂又五千里,地极厚,天极寒,深秋冰雪载道,采以八九月,其体坚实,少糙而多熟。盖产参之地,本不止于凤、厂、台,要得以凤、厂、台概之。如新城、旧城,地道杂,多不一,惟以参之色光、体圆、质熟、内湛为上,论货不论地也。
参入中土,分等第,有五六十种名目。如拔顶、红塘、西货、统顶、二顶、次顶、大拣、中拣、中子、熟短、中大、二修尖、太参顶、条短、兼皮、顶糙、绉糙、白棍、片料、净须、条参、芦空、红箱底;或以枝干之强弱,颜色之鲜剥,皮芦须末,罔不别类分标,眩人耳目,借以高其价值。因而采取人多,滋长不及。售之者贵,用之者多,其货遂至日低一日,其价因之年长一年。即内府库货,亦无久贮,皆随收随发,以为匪颁。甚矣,人之趋利若鹜也!
吾登莱一带,游手之民,往往跋涉数万里,偷挖私货。虽法有严禁,皆愍不畏惧。其为害也,害于苦寒,害于窎远,害于虎虫,官禁种种,而惟是营求,哀哉!
(七如曰:余在边外四年,此条辨证最确,不特得之采访,亦复亲为考据。一物一地,曾无摭饰半字。)
葫芦枣
光州城外七里村有媪,家植枣二株。熟时,一道人过而求焉。媪曰:“任自取之。”道人摘食十馀枚。将行,取所佩葫芦挂树上,曰:“谢婆婆意,明年枣当作此状。”后如言。今吾邑亦有此种,是谁怀其核迁地而为良耶?
(曲阜有枣大如杯盏,味亦甘脆。余幼时随先君官粤之南雄,食枣,有名磨盘者,形扁若干柿饼。至于乐陵出无核枣,则人人皆知。至于火枣,又不知如何仙品也?)
龙[三则]
乾隆十六年,肥城邱姓家,夏日与二三友坐前轩纳凉。闻雷声隐隐,阴云四布。邱忽抬头,见西墙上一小孔,中挂一小赤蛇,蠕蠕出。群皆指视。欻而坠地,长丈馀,浑身金灿,冷气逼人。继乃霹雳大震,昂首鬐角崭然。雨骤倾注,而身已与一院围径相若,腾升直上。约一炊时,复晴霁,院水深尺许,屋舍树木,了无损伤。人以为瑞,乃于壁上鎸“龙穴”二字。
又
诸城某村后有某山,山之中大木蓊葱,有数百年者。某年秋,夜大雷雨,闻巨雷一声,如劈山岳,其尾声如一串金铃朗朗而杳。次日樵者入山,见一大树剖裂,似大刀划开,中夹一爪,大如犀,弯而且利,连以肉筋,血涔涔。佥曰:“此秃爪龙,当入牙牌谱矣。”闻此爪尚在某绅家。
又
即墨宋海月,于雷震之处,拾龙鳞二片,金色,坚厚,大如蛤壳。底面有肉丝如条筋。周如锦赠宋试济南,有诗云:
里选先居第一人,解名应缀榜头频。山东弟子终童妙,世上文章宋玉真。
驿路槐花联桂萼,{山昔}湖秋水接天津。君行知作龙门客,昨日攀龙得二鳞。
是秋果捷。
大沽桥
沽水民某姓者,河涨见浮木近岸,欲取之,跨其上,则鳞甲齿齿然。民知为龙,急呼其兄于岸。语未竟,随波去。弥漫无际,水高于顶,而身不沾濡,瞬息飞腾,不计道里。三至大沽河,皆望桥而返。以手扪之,苍苔遍体,螺蛳累结入鳞中,时开时闭。窥其肉红白滑腻,为之摸挲搜剔,意甚得也。
居水中三日夜,自分无生理,思母而恸,因失声。忽龙腾身,掷民于岸上。归,其母哭之已两旬馀矣。民以思母得生,诚能动物,理固有之。大沽桥在即墨,为道士李常明所建,其或有驱灵伏怪之术也欤?
南山猎
东抚某公,将卜某日畋于岱山之阴,以讲武事,实记胜游也。先一日,南山之柳市村农夜归,宿山庙中。未艾,闻庙外有呼殿声,农惧匿龛下。见数人入,执灯烛煌煌,皆五色髯,三目鬼面,抱簿庋案上。一长喙鸠形者持小钲,向外三击,俄而虎狼狐兔,雉雁雀鹞,环骈而来,群伏阶下。髯者曰:“奉命来传集汝百族,来朝抚某猕于此。汝辈若者死于箭,若者死于枪,若者鹰犬,若者网罗。”言讫,按簿而呼,群队俯应。旁一白狐曰:“抚军某公,何等人也?”髯者曰:“不知也。我但宣示刑名,至于汝等之应死与不应死,抚军之当死汝与不当死汝,吾不与闻。”狐曰:“吾闻某抚贪而残,为众所弃,即宜为神所不佑。况又以游戏之馀,作此鹰鹯之逐,而使者且为之前驱,无乃不可乎?”髯者曰:“我无能也,任自为之。”狐曰:“抚耽酒而渔色。择一人而中伤之,使罢而不猎。吾有妹媚珠,令其今夕往纵淫之,借无良酝投之为饵。”旁有虎头者曰:“我于青州从事处,得苦露一罂,殆六十甲子矣,当助为力,成兹无量功德。”众兽忻舞,各有喜色。髯者执炬皆出。逾时寂然,惟古柏间鸡啼啁啁。翌朝,畋事果寝,又相传开府瘫,不出视事矣。
(可为耽酒渔色者戒。)
瞽者搏虎
诸城一瞽目男子,曳杖独行郊外。遇一虎,以尾扫其面,瞽初不知为虎,误以为人之击己也。弃杖,双手擒之。其尾有毛,始骇大呼。虎亦惊奔,瞽愈不敢稍放松,相与奔。路旁有眢井,虎坠,瞽仆,尾脱手。行人闻而至,扶瞽起于甃,面磕伤;窥虎纳诸穽,身扼毙。
义鸟亭
宜兴陆某,善士也。宅多树木,百鸟咸集。亭午夕阳之顷,观其投林如归市焉,更不许人弹射。遇雨雪严冬,取米谷散布林中饲之。一仇家陷陆逆党,絷之公庭,时集讯多人,忽而百鸟盈庭,喧噪震天。讯至陆,一鸟翔下,衔其首辞片纸而去,群鸟飞散。问官惊异,刑其首者,始辨其诬。
陆构义鸟亭以识异,今在毘陵地方城内。好事者有《禽言》五首云:
鹁鸪鸪,鹁鸪鸪,声声相唤声声呼。南山有羊我不食,东村晒谷我不图。大家飞入衙堂去,替我恩人雪冤苦。雪冤苦,哀鸣众口皆呶呶。
泥滑滑,泥滑滑,把好人,受冤屈。我喳喳,他咄咄,不把仇人快打煞。欲救恩人真没法,拚将一纸偷衔去,飞飞诉于天公说。
脱却布绔,脱却布绔,布绔脱却一半破,换来不够衙门数。打通上下谁相助,沉冤若诉还无路。脱绔脱绔,冬冬衙鼓斜阳暮。
不如归去,不如归去,堂上一呼阶下匍,一声声屈谁相顾。陷人坑阱茫无据,黄绸被底大蒙头。杜鹃啼老庭前树,看看血泪如红雨。
秦吉了,秦吉了,树间鸣,阶前噪。恩人莫上锁,恩人莫打拷,水落石出寒云散,青天白日自分晓。安得唤醒镜台前,把个官司完结了。
(平阴田怡亭言:其叔祖母孀居,年七十馀,住楼曾蓄一泰山红脚鸟,六七年能言。以笼为巢,晓出晚归。乾隆甲申,春风异前。一夕鸟忽云:“老奶奶,我明日出去,恐不能回来。”其祖母云:“何如不出去?”鸟云:“数不能逃。”次日果出不归,母思之,竟以疾终。)
鹦鹉辞
兖州之金乡,有太学生李某,性好音,落魄无聊。畜一鹦鹉,教之逾年而能歌,按板针腔,清婉合律。尝肩负小架,栖鹦鹉于上,跨蹇驴出游,逍遥山水。得意时则命之歌,而自吹笛以和之。久之,邑令麦君子亭,强纳百金以买。生不能辞,听持去,而捐金于途,歌哭尽日乃去。令得之甚喜。明日大会宾客,开筵命歌,而鹦鹉喑然不出一声。不食,数日死。任城王生伯敏言之,因缀以诗云:
新词自谱教鹦哥,玉笛低吹慢倚歌。倘遇垂虹桥畔路,风流争似小红多。
人间何事足欢场,策蹇逍遥云水乡。曲子相公真雅韵,按歌犹带雪衣娘。
教曲经年费苦吟,相依为命更劳心。珍珠一斛倾喉出,金谷无缘惠好音。
羞向华筵唱渭城,相思一夕顿捐生。吟魂莫恋知音者,安否难传陇上声。
金蚕蛊
滇中有养蛊家,杀人渔利,利得亦自杀,名曰“金蚕”。大约以端午日,取蛇蝎蟆诸毒物,聚于一器,听其自咬。将尽死,独一物生,则毒之尤者矣。以时饲之,雏匹三年,杂以五色绫锦,裂而饵之。此物最灵,奉之者凡一动一作,皆尊承而不敢稍狎于心,否将不利。暂将日变月化,形遂隐。俾其行毒,必先试一人,若无过客,则以家人当之。中毒,绞毒吐逆,十指如墨,嚼豆不腥,含矾不涩,是其验也。夫而后祈求粮米银钱,无不如意。然按月必蛊一人以为飨蛊者。盖以其粪纳饮食中云。
宜良章姓夫妇赤贫,三女一子,无以为生,遂蓄一蛊。蛊成,家巨富。尝置厮仆,多夭死。初人不知,后知为蛊,章虽多金,而门致可罗雀。乃设酒肆于通衢,渐亦有侦察之者,解貂人虽过门不入也。蛊之索食甚急,章于此时求之去而不得矣。章大女荷珠已适人,二女莲珠、三女露珠年皆及瓜,咸以蛊故,乡里评旦焉,遂一妁不至。后年馀,其大倩死蛊也。
会有楚人毕路者,字蓝峰,贸于滇,为斫苓业,三十而鳏。章欲赘之次女,将以饲蛊。毕不知,遂婚焉。毕见莲珠美而岳多金,窃自喜。独女视毕则点首嗟呀。毕问之,辄不答,久而荷珠、露珠见之亦如是。毕曰:“大姨、小姨,何觌面黯然而神伤也?”亦不答。一日,毕入室醉,女问谁与饮,毕曰:“是大人强以酒。”女惊。逾时曰:“万幸!”毕次日问女,女泣告以蛊故:“今岁蛊将及我。父母爱我不忍割,乃以我为饵,将得汝以代牲也。”毕问计于女,女曰:“盍去诸?”毕曰:“我不去。我死则卿活,我去则卿死。卿既不忍我死,我遂竟去以听卿死,是为不情。不情必有天殃,反不如蛊死之为得也。无已,请就衅焉,我不之悔。”于是女为之百计防检,且若姊妹亦与有维持之力,故章父母不能行其毒。然女实忧之。女欲与之偕去,而父母亦如女之防其蛊之防其去。如是遂皆不安。而章又急思为蛊供。
日者偶持笔椠,命毕作一札致人。毕吮笔而书,附之去。女拍案曰:“郎休矣!”毕曰:“无他。”女曰:“含毫濡墨时,我何念不到此耶?”相与痛哭,移时而死,女悲怆甚。遂藁葬于野。夜女私往奠。欻见寒星一点,奕奕来前。女以为燐,近女身则毕也。女惊曰:“汝鬼也?我欲与汝偕行。”毕曰:“卿不必尔。向我死后抵冥司,稽我并非籍中数。我将返舍,又恐岩岩者不相容。姑俟至子日,有新官过境,汝诉之,自能救我。无悲啼也。”
如期,昆明令朱某,直隶人,名进士,道遇女。案之其家,实遭金蚕之害,欲去之而不得。令示期往勘,携竹笯,笼两刺猬。入门,令见其屋瓦无纤毫尘土,曰:“是也。”乃启笼,猬出,入其家周遭寻剔,凡榻下、墙孔,稍可匿之处,莫不闻嗅。后至其大厅左柱间,钻穴以下。约三时,两猬擒一虫出,如赤蛇一圈,无头,臂大可围,俗呼绊之绊蛊钏也。乃籍其家,章拘拷掠。其所掠骗毒杀,不可胜计,后死于狱。
令乃开毕棺验之,尸未损。以瓮莱汁并死蛊烹而灌之,遂苏。女掖之归,肠作痛,泻三日。视其秽,而死蛊大小纠结相缠,如锁子环。毕乃欲携女返楚。女,章之中女也。其大女孀,三女未字,章母悉以委毕,遂皆归里。毕归楚,有三妻焉。君子曰:“终非毕生之幸也,得三妻亦蛊也。”
猴诉
潮州刺史署,大门槛柱皆刻木猴而饰,不知其故。古梅杨夫子告余曰:先是,市中有蓄猴丐者,豫章人,飘零韩水。尝养一猴,教傀儡铃索,以给朝夕。食则与猴共器,寝则与猴共处。村烟墟雨,凄其之况。怜猴者丐,而知丐者猴,两两相依,知己正在不言之表。丐有赢馀,积餽箱中,猴若为守虏者然。一日,有无赖丐扳饮,猴见之,即变面作吼,怒形声色。丐斥之,回顾指画,若识其不可与接者。
丐固耽曲糵,一杯在手,便刺刺成心腹交。后二丐寝处合一,猴终不释然。尝同往村落戏,乞馀钱,则二丐卯饮熏熏。从此丐亦不复更有馀资也。每日牵担同行。忽至一郊原,前后市廛较远,山凹松杉,蔽翳道左。二人同行,无赖丐袖石扑丐,丐应声中颅而仆,复掣担连挥数十,丐遂殒。
猴乘隙断锁缘松顶,无赖丐恨指猴曰:“毛团狡甚,幸生汝!”乃掘浮土瘗其尸,荷担而去。盖其醉后曾告其箱有储也。无赖去远,猴下树悲鸣欲绝。入村人户中,长跪凄凄,俯首堕泪,人与之食,食毕复号,又去他村如前村状。人习而怜之,皆不忍羁系,听其往来。暂随乡人入城市,市人始异之,继亦怜而饲之,人终不知其故。会太守出舆过,猴忽拦舆嘶号,若有所指。隶人鞭扑,猴嘶益厉。守止之曰:“毋!”令人随之。猴悲而先导,人止,则猴若招之状。十里许,至松间浮土处,旋绕捶胸如躄踊。隶标,返告诸守。守诣其地,挖而见尸,猴哀不胜。验毕,返署,而杀人者毫无踪迹。
守素神明,亦一时计无所出。即牵猴问之,猴不能言。守沉思之曰:“古人覆盆之下,尚为雪冤。况尸证在前,凶身岂难缉获?因类以求,缘情而起。”遂呼吏胥于附近会赛处牵猴纵往,听其到。
一月之间,而无赖丐以丐馀资又弄一猴,即以是猴之箱之傀儡之铃索而招摇于市。猴见眦裂,前攫,豕啼而人跃,爪牙交错于丐人衣履之间,捕者就而缚焉。无赖丐曰:“我猴戏者,何冤我?”捕曰:“有戏猴冤者,故及汝。”絷至庭,一讯而服,罪以抵。太守令牵猴至前,问之曰:“汝仇报矣。盍归乎山林?”猴乃取向时傀儡衣衣之,冠冠之,如人鞠躬俯伏毕,复登大门揭阳楼之顶,长号数声,坠地以死。太守哀之,郡人义之,葬于揭阳楼下。故至今槛角楼头,不饰以狮象而猴之者,形其义也。
(按:王慎旃《圣师录》中志汪学使尹金华,一猴诉冤,与此相类。)
鹰
泰安人李坦,性好鹰。之岱峪悬崖自缒,取鹰雏。将至巢而绳绝,落树岐间,上下皆壁立,进退维谷。大鹰见人,衔肉不敢至巢,遥放肉下,坦即取肉饲雏,馀者自充。越五六十日,雏能振翼,乃裂裳系雏鹰足,鹰飞掣其臂,比至涧底,一无所伤,仍絷鹰而归。或曰“放焉,将以报德”,坦乃脱鞲使去。
狍
博山西关李氏,家蓄一狍,最训,见人则呦呦鸣,或作抵角状。其家门外皆山,狍有时出,至暮必归,若牛羊之下来。属当秋祭,例用鹿,官督猎者急无所获。狍似鹿,短小而肉角,乃向李氏求之,李氏不与,狍亦如故。祭有日矣,猎者固请不已,李氏迟疑曰:“君且休,姑徐徐。”其日,狍去遂不归。
(七如氏曰:万物愚于人,人愚于天。顾人发杀机,物或知之。天发杀机,人鲜知也。彼死权、死宠、死于声利,祸在燃眉,身罹阱坎,尚谓彼仍爱我,迷而不悟者众矣。况几先祸始动于萌蘖之间,隔于视听之表乎?呜呼,此狍智于临江之麋远甚!)
鱼跃
饶州商人某,过鄱阳湖。见网户得一大鱼,重百馀斤。渔人索银一两,如数买之,投湖中。至越月,商人挟资归,夜过鄱阳,遇盗登其舟,移至芦苇中,劫其资,将刃而甘心焉。忽一鱼跳入横舱间,奋鬣扬鳞,泼剌格盗,盗刃不能伤。俄顷捕巡船至,闻苇中喧哄,就而盗获,鱼亦跃入江中。商因忆救鱼之事,今报德云。此康熙三十六年七月事。
小虾子
有楚客贸于象郡,夏月独行山箐间。山多大树,阴翳道左,皆不知名。偶憩坐树根,闻石罅泉涓涓响,倦方欲睡,又听树杪如蜂闹蝇薨。举首视有物皆如婴儿,首类小豆,身不满寸,互相牵附,续续垂下,百十为群,皆撒手饮涧畔。有沃面者,漱齿者,相荡为戏者,濯足者。观其具体虽微,而动作罔不犹人。客异,起近之,皆仓皇窜。遂手捉焉,如扑蝶蜥,共得男女老幼一十五人,置食簏中。
宿店出示,土人识之,呼为“都”,又名“小虾”,可烹而食。客爱之,饲以谷水,亦能饮啄。其一二白发髯者,多不食死。男女一日必三配合,视其状与人无异。以箸拨之则开,然亦不能诞育。一月之后,只剩一男二女。因隔其簏,使不得通。又审其左腋下皆有红点,突起如痣。后携归楚,冬寒不禁,为之制衣,辄啮去。铺毛絮伏暖具中,终以僵死。今其遗蜕尚存,视之如海菜中美人蛏干之类。
《双槐岁钞》、《诺皋记》所载,信不诬也。因续小语数言以赠云:“么蔑之子,难形为象。晨登蚁埃,薄暮不上。朝炊半粒,昼复得酿。烹一小虱,饱于乡党。”
卷十六 杂记
郑板桥
板桥郑燮,兴化人也。康熙秀才,雍正举人,乾隆进士。工诗,有别裁。善画兰竹。精书法,隶草相杂,号“六分半书”。观者谓其创,而实则因钟繇碑而广之,唐时已有草隶之说,此类是也。
性倜傥,好为苟难奇僻之行,又尝不矜小节,洒洒然狂达自放。如板桥者,使之班清华,选玉堂,摛词绘藻,相与鼓吹休明,岂不甚善?奈之何加以民社之任,颠倒于簿书鞅掌中哉!呜呼!造物生才不偶,有才者不能见用,用矣又违其才,均可惜也。
后出宰范邑,自范而潍,每多废事。莅任之初,署中墙壁悉令人挖孔百十,以通于街。人问之,曰:“出前官恶习俗气耳。”郑素有馀桃癖。一日听事,见阶下一小皂隶执板遥立,带红牙帽,面白衣黑,颇觉动人,遂见爱嬖。有友戏问曰;“侮人者恒受侮于人。使其行反噬之谋,倒戈而相向焉,何以御之?”郑曰:“斯受之耳,亦未必其血流漂杵也。”其书室一联最可笑,云:“诗酒图书画,银钱屁股屄。”
邑之崇仁寺与大悲庵相对,有寺僧私尼,为地邻觉,缚之官。郑见僧尼年齿相若,令其还俗配为夫妇。有诗云:
一半葫芦一半瓢,合来一处好成桃。从今入定风规寂,此后敲门月影遥。
鸟性悦时空即色,莲花落处静偏娇。是谁勾却风流案,记取当年郑板桥。
又盐店商送一私贩求惩,郑见其人蓝缕,非枭徒,乃谓曰:“尔求责扑,吾为尔枷示之何如?”商首肯。郑即令役取芦席,编成一“枷”,高八尺,阔一丈,剪成一孔,令贩进首带之。郑于堂上取纸十馀张,用判笔悉画兰竹,淋漓挥洒,顷刻而就,命皆贴枷上,押赴盐店,树塞其门。观者如堵,终日杂沓,若闭门市。浃辰,商大窘,苦哀郑,郑乃笑而释之。
郑尝因公晋省,各上司皆器重之。一日,会宴趵突泉,属诗于郑,郑应作曰:
原原有本岂徒然,静里观澜感逝川。流到海边浑是卤,更谁人辨识清泉。
诗成,满座拂然,佥谓郑讪诽上台。后因邑中有罚某人金事,控发,遂以贪婪褫职。嘻,板桥非百里才也,其贾祸以才故,而乃诬之以贝,冤矣!
当其去潍之日,止用驴子三头。其一板桥自乘,垫以铺陈;其一驮两书夹板,上横担阮弦一具;其一则小皂隶而娈童者,骑以前导。板桥则风帽毡衣出大堂,揖新令尹,据鞍而告之曰:“我郑燮以婪败,今日归装,若是其轻而且简。诸君子力踞清流,雅操相尚,行见上游器重,指顾莺迁。倘异日去潍之际,其无忘郑大之泊也。”言罢,跨蹇,郎当以行。
后寓维扬,以书画称,搢绅争为延誉,名重一时。有李秀才寄赠一联,首句云:“三绝诗书画。”板桥按纸沉思其下联不得,既而启视云:“一官归去来。”最妙。又有名幕某一诗,诮板桥亦佳。记其末二句云:“如何乞食天宁寺,不唱莲花唱竹枝?”盖以板桥有扬州竹枝百首,颇涉诮让,又自认为郑元和之后裔也。
郑有印章数十方。如“橄榄轩”、“七品官耳”、“鹧鸪”、“二十年前旧板桥”,皆别致,大半吾乡朱文震所刻。其诗钞、词钞、家书、小唱,皆手自书之。其门人司徒文膏镂板亦精。又附“道情”数阕于左:
老渔翁,一钓竿,靠山厓,傍水湾,扁舟来往无牵绊。沙鸥点点轻波远,荻港萧萧白昼寒,高歌一曲斜阳晚。一霎时波翻金影,蓦抬头月上东山。
老樵夫,自砍柴,捆青松,夹绿槐,茫茫野草秋山外。丰碑是处成荒冢,华表千寻卧碧苔,坟前石马磨刀坏。倒不如闲钱沽酒,醉醺醺山径归来。
老头陀,古庙中,自烧香,自打钟,兔葵燕麦闲斋供。山门破落无关锁,斜日苍黄有乱松,秋星闪烁颓垣缝。黑漆漆蒲团打坐,夜烧茶炉火通红。
水田衣,老道人,背葫芦,戴袱巾,棕鞋布袜相厮称。修琴卖药般般会,捉鬼拿妖件件能。白云红叶归山径。闻说道悬崖结屋,却教人何处相寻?
老书生,白屋中,说黄虞,道古风,许多后辈高科中。门前仆从雄如虎,陌上旌旗去似龙。一朝势若成春梦。倒不如蓬门僻巷,教几个小小蒙童。
尽风流,小乞儿,数莲花,唱竹枝,千门打鼓沿街市。桥边日出犹酣睡,山外斜阳已早归,残杯冷炙饶滋味。醉倒在回廊古庙,一凭他雨打风吹。
掩柴扉,怕出头,剪西风,菊径秋,看看又是重阳后。几行衰草迷山郭,一片残阳下酒楼。栖鸦点上萧萧柳,撮几句盲词瞎话,交还他铁板歌喉。
邈唐虞,远夏殷,卷宗周,入暴秦,争雄七国相兼并。文章两汉空陈迹,金粉南朝总废尘,李唐赵宋慌忙尽。最可叹龙盘虎踞,尽消磨《燕子》《春灯》。
吊龙逢,哭比干,羡庄周,拜老聃。未央宫里王孙惨。南来薏苡徒兴叹,七尺珊瑚祇自残。孔明枉作英雄汉,早知道茅芦高卧,省多少六出祈山。
拨琵琶,续续弹,叹庸愚,惊懦顽,四条弦上多哀怨。黄沙白草无人迹,古戍寒云乱鸟还,虞罗惯打孤飞雁。收拾了渔樵事业,任从他风雪关山。
风流家世元和老,旧事翻新调,扯碎状元袍,脱却乌纱帽,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。
朱高安
朱轼,字可亭。巡抚浙江,有美政,外宽内严,以礼自律,复以礼律人。故有一檄而吏神明奉之,有一教而民父母依之,响应皆若枹鼓。虽往往有矫正之弊,人不以为非。
一日,途中见嫁女者极华盛,朱公问之,曰:“秀才某妻也。”朱命彩舆移入节署,直达内堂。新妇出,见一老妇,钗荆裙布,方桔槔灌地,自菜畦来。令新妇入室,琴书外了无长物。妇谓新妇曰:“我起居八座,尚安粗粝。汝冬烘家,何奢侈乃尔?大人令汝进署,将以观我型,庶几训汝身也。”新妇谢而出。后归夫家,果能相夫成名,封淑人。
杭俗无论贫富,妇女游春湖上,必不可已。虽父不能禁女,夫不能禁妻,盖沿习使然。朱公严禁之,闻其事阳奉而阴违焉。一日,朱公驰卫至西湖净慈寺,坐山门外,察寺中妇女百计,公选健僧百人驮之出。说者谓朱公:“此举大不近情,百人中岂无耻以自尽者?”而竟不然。数日后,但闻闺中语曰:“朱辣利好恶谑也。”公江西人,“辣利”,俗呼秃也。
会郡亢阳,自夏徂秋,井泉涸竭,佥曰:“大人请诣天竺,迎大士入城,乃雨。”公曰:“大士不知何许人?又不知何如神?既曰菩萨,当必普救众生,何庸以一请为荣耶?”不许。郡人莫之为计。有道人许姓,能符术厌胜之道。从京师来,夤缘出入宫掖,遂号真人。适至杭郡,人曰真人至,旱魃不敢为灾矣。暨请,公敬礼之。公曰:“为民请命,苟有利死生以之,况区区下礼之微乎?但恐未必然也。”不得已,具旛盖,亲为控引,而道士骄恣傲慢。既至坛所,盛设供帐,自旦至夕,公立坛下。道士谓公曰:“为汝飞符于上帝,请雨三日,雨当足否?”公以手加额曰:“幸甚。”第见百姓云屯,观者堵墙。三辰雨不降,道士曰:“此地灾沴,由抚军获罪于神所致。为汝再请七日,当有雨泽。”公唯唯曰:“罪在轼一人,百姓何辜?”如期又不雨。公曰:“真人将奈何?”道士曰:“天悭未破,非人力所能回。”且请去。公勃然大怒,曰:“左道之流,妖惑实甚,须当立毙!”命左右曳下坛,杖四十。血流臀股,并置俎上,曝烈日中。人皆咋舌而言曰:“我公不请大士,虽不得雨,无后灾。打杀真人,祸乃不可言矣。”群掩面不敢仰视。
公乃焚香设席,虔祷其词曰:窃惟官以治明,神以理幽,官不职而殃民则罚随,神不灵而灾民则祀绝。兹届夏秋,十旬弗雨,土焦禾槁,神岂不见?四野老幼,盈庭哀号,神岂不闻?不见不闻,何贵尔神?汝竟忝然庙貌哉!今抚某与汝神约:一日之内,速赐霖雨,苏百物而救万姓,神之灵也,某之幸也,浙民之福也。不然,则块然土木,抚某将率众而绝汝神之血食。
祝毕,忽而云涡四旋,雷电交作,甘霖大霈,平地数尺。士民皆长跪泥涂,欢声腾沸,与雷声互应,拥朱公下坛,仪卫前导以归。后羁一囚,躄而随者,则俎中真人也。乃知朱公精忱格天,甚于剪爪焚躯万万矣。
后公抚晋,晋方灾,公至一祈即雨,晋民歌之。
袁硕夫
袁猷壮,赣之七鲤镇人。字硕夫,改夫曰肤,又曰“石桴图”,号行川,又号榕楣———其村濒江,多大榕。吾春舫业师长子也,少我一岁,垂髫受业时,共笔砚一寒暑。硕夫庸于才,又懒且邋遢,不修边幅,师督之严。
乾隆庚寅,吾师设教庾岭道南书院。每课,硕夫终日不完卷,又潦草任意。师曾握其发辫撞石碣上,头肿起若胡桃,憨受之。壬辰,师出宰粤东,多大邑,有能声。吾师磊落负奇,不务纤啬,好挥霍。硕夫以庠生,不获随任。自太师母及师母眷属俱往,硕夫独留,一妾伴处。尝曰:“不举火,甘藜藿。”岁至粤省视一次,布衣破袜,终无贵介气。将告归,必多索银及布。其余玩好及广之羽毛、茧绸、珠玉、沉檀,一切无所取携,大非吾师意。阖署人咸笑大郎君太傻角,穷措大气。
及其归,以银计息,布称是,贷诸贫乏,日会而月计之。又籴贱粜贵,权子母,如是者十年。硕夫本素封,得此以益,家愈饶。惟其财之裕也,故其心之悭。余辛丑过赣,访硕夫于家,喜甚,留两日,作竟夜抵足之谈。餐用饲狸小鱼、马齿苋菜,若只鸡、豚蹄,固未之前闻也。壬寅,师疾卒于官。家口甚繁指,初不知所为计。太师母与师母及眷属扶榇归里百十人。是日,内外数十席,碗箸匙不计数,即晚百人需百床,皆取诸宫中,不缺一。既观其仓有余谷,箧有余布,园圃多蔬菜,池塘鱼鳖不可胜食。若吾师宦囊中携归之端溪砚田,不可耕而耨也;英德美石,不可煮而食也;书册画卷,不可寒而衣也,相与束之高阁。夫然后一家之人,皆食大郎之食,衣大郎之衣。迄于今又十年,恒取给焉,无所匮。
戊申,硕夫举于乡;其二弟堂,博学倜傥,例为州丞;三弟域,幼入邑庠。硕夫三子,献禧亦诸生,献祜业儒,黑狗稚,皆其善持筹之妾所出也。乙卯公车,与予同落第,留长安。昕夕往还,尝备述其家事。
次年春二月,病于京邸。无亲故,余视其汤药二十五日,遂捐馆焉。呜呼,吾师犹父也,师之视余犹子也,硕夫弟也,今其死焉,能不恸伤!其棺厝诸南城义园,咸我殡,并书致其家来搬柩。迹其生平,了不异人,然矫情励俗,甘淡泊以成家,有足多者。余特书之,以代挽章。
简翁
粤之甘泉先生,讲学天关。有简翁者年百有二岁,就而问学,将执弟子之礼。先生不受,延翁忠义堂上,东西坐以宾之,倾谈。甘泉谓:“是翁容貌凝然,所养纯一,赤子之心已复。吾当北面事之。”遂转而受业于翁。
甘泉时年八十有五,观者谓其有三达之尊,而谦让不遑,致礼于布衣之一老,诚为有道之风。时有黎养真者,年八十三;黄慎斋者,年八十一;吴藤川者,年八十。皆游甘泉门下,称为“三皓”。有歌云:“养真慎斋与藤川,三皓同时及吾门。”而袁教授邮,亦年七十,与慎斋同驻甘泉心性图书一堂之上,师弟子皓首庞眉,太古衣冠。好事者因与简翁合绘一图曰:“师弟六老人。”后甘泉至九十五,复开学龙潭书院。又有钟景星七十二,张春岗七十三,开讲时皆雍雍侍侧也。
柳孝廉
青州府诸生柳鸿图,夫妻完娶。值岁歉不能谋生,携妻就食于外。继且结衣行乞,而乞者又多如蚁。一日,夫妻饥甚,相抱而哭。妇曰:“盍鬻我,汝得生。留我则并死无益也。”柳感动,莫知所言,但摇手而已。俄见有小车载男女数人,盖贩人者。妇曰:“推车大哥,我夫妇饥惫,愿鬻身以就食。”车者见妇美,乃曰:“问尔男子几何值?”柳泣不能答。妇曰:“得十缗则随汝往。”贩者曰:“不值,五缗则可。”路傍人见而怂之,得八缗。车者随脱贯出。妇负镪置柳前,曰:“我生时幼少,父母爱我,呼我‘一捻金’,孰知竟成今日之谶。柳郎,柳郎,有此则生,无此则亡。但无虚生,为前人光。鬻妻活命,过时莫忘。”柳号曰:“以妻之貌,何所不可,我今与妻遂永诀于斯耶?抑尚有重逢之日耶?”车者促之,两人相持不舍。车者拥妇上车,推柳仆地,辗軨而奔。柳望影失声,孑然挟资,呜呜以北。
妇车行数日,问价者颇多,贩者又奇其货,遂不得售。一日,抵新城一村。村有王凤山,武生也,家殷实,而性慷慨,事母最孝,乡里畏敬之。年虽灾,而是村赖王得安。于村口开一旅店。值贩者来投宿,王见妇举止非贱流,且凄惋欲动人怜。王知其为贩,而恐其流于娼也。王问贩者曰:“若女有姿。”贩者曰:“相公如爱好,何不留之?但得如本偿,不敢望倍利。”王归告母,母不许。王曰:“儿非爱其貌,实怜其人。母盍女之以为保?”母点首。王至店见之,告以为妹,故妇感谢。王以二十缗得之。王母遂视如女焉。后欲为女婚,女不从,愿以老女终事母。王母亦乐得膝前煦妪云。
当柳生之北也,欲往关东,值关禁,不许出,复还东。是夏麦大收,遗穗于道,乃为人佣。逾年还乡,迤逦东归。至新城,亦宿于是店。柳固穷,一身外了无长物。夜雨达旦,积水满院,不能行,柳拥彗为之粪除。值王生至,见阶前如洗,喜曰:“那个人扫得院中无一点泥?”柳曰:“雨后早起无事,故洒扫耳。”王生曰:“汝何处人?”柳曰:“我姓柳,青州人,自早岁离家,今欲作归计。”王曰:“想富贵还乡矣。”柳曰:“如此蓝缕,何相谑耶?但谋得一枝栖,亦随处可安身也。”王曰:“汝归计既未决,盍为我店中料理冗事?”柳曰:“固所愿也。”王喜,即令其居柜前屋,日则洁尔舍宇,暮则安彼行旅。又识字能算,王倚赖之,乃不以佣视柳,而柳竟以兄视王,称莫逆焉。
如是二年有余。无事时柳犹咿唔章句于梦魂鸡火间也。岁次戊申乡比,柳诡言于王曰:“弟欲还乡一省家门,往返约可月余耳。”王即为之治装,衣履悉更,复厚赠之。柳别王就道,则易东辙而南辕。至省录遗,场事终返,王以其自青州来也。时将重九,东省揭晓多在三、四两日。柳屈指,心怦怦动。是年新城落科,故无耗。越日,闻传榜首出寿光,柳不怿。出村口蹀躞于大槐荫间,遥见两人喘而来,坐树根。柳视之,似传报者。柳心痒,问曰:“二位何往?”甲曰:“自青州来。”乙曰:“休题起,时晦至此,言之恐人讪。费尽手眼,谋得一新举人报。星驰往青,四觅并无其人,佥曰‘荒歉携家不知所往’,岂鬼也耶?”柳忖逾时,曰:“日之夕矣,盍入此室?我逆旅主人也。”二人从之,入村店宿。晚时灯上,柳携壶酌来,曰:“二友遄行惫,盍饮我一瓯秫{米窄},以消烦闷。”两人起谢,遂同饮闲谈。柳复煨一壶来,皆酣。柳曰:“适所访青州举人,其姓伊何?”甲曰:“柳姓。”柳曰:“汝报人将何为据?”甲曰:“有草榜剪出蓝条者。”柳曰:“乞借一观。”甲若吝,乙曰:“至好,相示何碍?”甲解缠开摺以示,柳拭目曰:“第四十名柳鸿图,青州府廪膳生。”柳观罢,凄然泪落如雨。甲曰:“兄何悲切为,岂族兄弟耶?”柳曰:“非也。”曰:“岂堂子侄耶?”柳曰:“亦非也。盖族兄弟之弟兄,堂子侄之叔父耳。”两人起曰:“然则新举人乎?”柳曰:“惭愧!”众人皆哗。
王生至,问柳,柳乃细述赴省伪作归计事。王大喜,安置两捷人,奔告母,母亦喜。乃为罗酒浆,村之中皆贺客也。一日,母与女在厨下置馔馔柳,捧盆者入厨曰:“柳伙在此二年,竟不闻名,今贵矣,皆知其为柳鸿图。”女闻之失箸。母忖曰:“此女誓不嫁,今闻柳名而若惊,岂以显者动心耶?”晚王生归,母问曰:“柳伙有妻否?”王生曰:“家尚无,焉得有室?”女曰:“是青州人否?”王曰:“然。”至夜,母谓女曰:“自儿随侍我二年有余,颇称孝顺,即亲生女无以过此。但筵席百年,终有散期。趁我暮年尚在,眼看汝寻一佳婿,我亦瞑目。无执前见。若个人家女儿在闺中老者?”女固深沉,已审其为柳,又不欲直言之,但曰:“惟母命是从耳。”母告王,王告柳,且重以母命。柳曰:“生离甚于死别。凶荒捐弃,临别数言依依在耳。我今得续佳偶,恐人在天涯,不胜白头之叹。则男儿薄倖,莫我为甚!”王曰:“鸾胶再续,为无后计。兄必欲胶柱鼓瑟,作抱桥之守,倘果琴碎人亡,则终身留无涯之憾,又孰重而孰轻耶?”柳曰:“恩兄之言,加以老母之命,敢不谨从。犹有言者:万一珠还璧合,尚望不栉公稍屈一坐耳。”王反命。母颔之而视女,女曰:“俟到其间,再作商量未晚也。”
王即店中设青庐焉。至日彩舆鼓吹,女著锦帔。至撤帐换盏,诸嫂姨俱来。柳簪花冠带,为亲揭红盖。妇见柳喜动颜色,不觉嗤然有声,既而止。诸嫂见之,以姑不识羞归告其母。柳固未近觑,亦私以为:何其貌之似我妻也?及晚,客散入室,柳执烛前,妇掩面悲恸。柳执其手,惊曰:“卿真我前妻一捻金耶?”妇曰:“郎固无恙乎?”柳大恸。继复挑灯话旧,细数离悰,悲喜交集,真若再世。及晨,侍妪扑被,第见鸳枕波纹,渍渍盈尺,将不知其湿从何处来也。柳乃衣冠见王,长跪谢曰:“吾兄恩义,令我刻骨镂心。此并非当时杨裴诸公所可比拟。”王惊问,柳夫妻始告以破镜重圆之故。王母知之,亦怡然曰:“吾故料女之不苟笑也。”
后柳居新城,王为之揽生徒,设教于乡。忆自五十、五十一两年,东省各府旱荒,苗枯棉槁,杼轴为空,民皆束手待毙。国家蠲免之令、赈济之事、备御之策,靡不周详,较之前古,实所未有。而野中饿莩为狗鸢食者,仍相望不绝。呜呼,救荒无善策,诚哉是言也!又复鬻妻卖女,比比皆是,官府知之而不禁。盖鬻之则妻女去,而父母与其夫获生,否则终为沟壑鬼耳。是时草根芰蔓,每斤十钱。市中有货食者,辄抢而奔,比追及,已入口矣。又有数十为群,沿村夺食,夜则放火。故日未晡即锢户,通宵不得安静。如柳生之幸,诚千万中之一耳。
(读之凄怆动人。
世有恩谊如王生母子,当铸金事之。傅声谷)
小黄粱
晋人蒋仲翔,年二十登进士。入翰苑,转黄门给谏,以廉直著。不避权贵,辄加弹劾,满朝侧目。出使豫章廉访,使远之也。
蒋行至严州新安江上,水清舟逆,潭不掩鳞。李白诗“青溪清我心,水色异诸水。借问新安江,见底何如此。人行明镜中,鸟度屏风里。向晚猩猩啼,空悲远游子”,即此地也。乃命奚奴出佳茗,以石铫汲江水烹之。坐观兰阴,富春山色,掩映篷窗。一时神与俱往,遂隐几而卧。
忽觉一身已在苍苍翠翠中,烟波江上,日暮低徊。正值问津无自,而一叶扁舟欸乃随水云荡出。蒋急呼之,舟抵岸,蒋登舟,则十六七一女子,姣好无比,载之而去。至一深潭峭壁下,女维缆入舱,问蒋何之。蒋悦女美,以无所归栖告。女治馔烹鲈鲙,相与劝飧。无何,月上斗牛间,照彻波光,皎皎如镜。
蒋问女子名,女曰:“奴名翡翠,生长新安江上,打鱼为业。今得郎来,相与垂纶把钓,当不让鹿门双隐也。”蒋喜。更深,女下篷,相与就寝。布衾竹枕,共效结褵,真如鱼游暖水,欢若平生。寝晓女起,蒋卧睨之,见其凌波作镜,理发如云,撩水盥靥,天然百媚。继复晨炊,黄鱼白饭,香可鼓腹。镇日无事萦怀,或于水际一竿,静消清昼,时则得鱼,鼓鬣扬鳞,满筐金碧。女以河水虀盐煮之,味无上品。余者蒋携入市,换盐米而返,从无匮日。
逾年,翡翠临蓐,生一女,呱呱在怀,又生一子,女曰秀娥,子曰云上。虽浮家泛宅,而往来只在岩濑间。蒋固渔,止知渔,并不知渔之为蒋也。会春暮,翡翠携子女入山劚笋。蒋独坐船头,掀须自得,乃歌曰:“富春山中苦笋生,子陵滩下鲈鱼多。风掀笠,雨披蓑,月明归去笑呵呵。”翡翠归,野笋盈筐,佐以鱼酒,酕醄放适,正复不知人世事。又有庐西老渔翁,亦有一子一女,遂各为婚姻焉。自此两篷齐挂,双浆同摇,芦塘月港,于以不孤。又一年,而含饴弄孙矣。
忽闻水沸之声,豁眸惊寤,正奚奴火扇初红,蟹眼翻花际也。蒋怅怅若失,而两腋风已胜于七碗后矣。尝语人曰:“四十年如炊黍,固知贵不如贱,富不如贫。一切向平婚嫁,利欲萦怀,尽是危机祸水。何若逍遥苕、霅,武陵源可指迷津。古人濠濮间,想其会心不在远也。”蒋从此顿忘世情,绝意功名。一年风宪,与人无忤,告归,作林下翁。曾以是梦记曰“小黄粱”。
(此条,在任城和希斋巡漕行馆作记室时稿。)
吕公子
武进吕公子,父为宫保,家财盈溪壑。父死,公子享其丰,不能安。谓人曰:“人之所少,我何为而多?彼之所无,我何为而有?是以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。我时凛厚亡之惧,而惕焚身之戒。”于是轻财好施,求无不与。时人呼之为小春申。而挥霍任意处,虽曰豪举,皆出奇想。盖以速贫为愈也。当时食客颇多,方丈宴饮,动费万钱。
有客善吹,席间忽坠其羊脂玉笛,客窘。吕曰:“久不闻此碎玉声。”遂相与纵谈如故。一日,园中海棠将开,吕颦眉独倚亚栏。诸客曰:“公子何为?”吕曰:“春愁没可奈何。”时诸客皆述所好以进,吕悉见惯不鲜。一客忽附耳笑而云云。吕鼓掌曰:“可以作一日消遣矣。”即致书各大官,便降西园,一赏海棠之盛。当道诸公,非出其门下,即是吕门客,故莫不承召而至。吕固屋宇宏深,迓客入三进,诸从者皆不得入。惟主宾数人,东西升降而已。至园中,但见海棠十树,红如车盖;树下群女百辈,皆短衣团绣,执刀雁行立。客曰:“何用女戎?”吕曰:“非此不可以为欢。”登堂设皋比,吕踞坐,曰:“命免冠。”客愕然。众刀簇拥,环向如猬,诸人皆免冠。吕曰:“更巾帼衣。”诸人遂皆更巾帼衣。吕曰:“歌以侑觞。”诸人以为未尝肄业及之也。吕怒曰:“杀无赦!”众女以刀扼其吭。诸人惧,有为之歌《鹿鸣》者。后一人作靡靡之音,如效侏儒舞,则司马白公也。吕大笑而起,乃亲为加冠于首,曰:“贤者而后乐此。老夫亦聊借为娱耳,幸勿罪!”诸人不敢言。遂大设醴酺。诸人出,群切齿共谋吕氏,若甚于季文子台上之羞,将不移晷也。及归,其事皆寝。询以故,盖吕当宴客时,已载厚币往,候其出而赂之。及宴归,而金已在笥矣。
吕尝游瞰江山,令多人撒放金箔于峰头。吕坐松风台,置酒临江,玩其迷漫炫烂之景,号为金雪。自辰及申,犹霏霏不止。嘻,如吕氏之所为,岂吕氏之所能自为?盖诚有大力者驱而为之,以深明夫聚敛附益之为。作牛马于儿孙者,徒为多事!是吕氏之散金游戏,其智不在中人下。说者多愚之。孰愚孰智,必有能辨之者。
邵嗣尧
国朝邵嗣尧,山西人,庚戌进士。励志好修,尔室不愧,真君子儒也。初为北直清苑令,刚正不阿。妻子来任所,公不许入城,赋诗以却之曰:
看罢家书意惘然,纷纷相劝置庄田。狼山不卷千年画,鸡水新栽五亩莲。
击鼓登堂真说法,燃灯独坐类参禅。囊空犹是当年我,未许妻儿索俸钱。
妻子阅诗,仍归故里。后公擢御史,督学江南。今崇祀北直名宦祠。
邵士梅
邵士梅,字峄晖,济宁人。初生时能言,邵父母以为怪,灌以辰砂,邵遂不言。及长而慧,读书能记。娶妻岳氏。合卺之夕,其嫂夜潜听之,小夫妇絮絮叨叨,如远年久别,枕边话旧云。两人最相昵爱,余视之皆客寄也。顺治辛卯举于乡,癸巳进士,谒选得登州教授。
一日,檄署栖霞教谕。甫入署,有二老秀才来谒,便问斋夫二生居某村否,又言其丰范吻合,相与握手道故。问曰:“贵庄之高东海犹在乎?”二生愕然曰:“瘐死二十余年,止有一子。先生何以知之?”邵曰:“故人也。”先是东海为里正,素无赖,然性豪爽,好义轻财。有负租而卖女者,高即倾囊代赎。又尝私一娼。娼坐隐盗,官捕甚急,逃匿高家。官知之,收高备极拷掠,高不服,寻狱归。高死之日,即邵生之年。邵夫妇在登尝恤其子,为之置田宅焉。
后邵妻病笃,告邵曰:“又将别矣。死当生馆陶董家。所居滨河河曲第三家。君异时官罢后,萧寺繙经,尚当重结丝罗也。”已而迁吴江知县,谢病归。家居无聊,有同年某为馆陶令,因访之。出游郊外,至宝相寺,寺中有藏经,邵忆妻语,繙阅良久。忽闻人曰:“寺后河水清泚可玩。”邵即至寺后门,见隔水盈盈,河滨篱落可指数。视第三门,顿启,一垂髫女约十五六,对邵若有低徊之意。问之,果董姓。邵归告宰,且自述其异,遂访之。董姓云:其女知前生事,年十五不字人,惟待济宁邵进士来。遂娶焉。觌面时,邵犹不敢一见如故,而董氏视邵之斑苍更欢,若忘年交。岳氏未育,今董氏生二子。又十余年,董病又欲死,复与邵诀曰:“襄阳城王氏门前有两柳树者,君来访我于此,当再作夫妇。”邵抚之恸曰:“一再至三,从古罕有。今我年逾半百,人寿几何?行将就朽,纵使余喘尚存,齿豁发落,何以为情?且月老红丝,岂真尔我如意珠耶?”妻不谓然,固盟而逝。邵后自都中返,六十五岁,无疾终。
后襄阳王氏有女及笄,求婚者日盈于门,父母欲许,而女严拒之。城中亦有邵姓,楚世家。其小公子随父母游岘山归,妪仆群从过王氏门。见二柳树,公子伫立,攀条泫然,且欲入其家。妪携之入,王姓见之,啖以果馅。咸因公子幼稚,呼女出见,公子曰:“卿怎不似馆陶重会时乎?”女惊泣曰:“不料郎君已再世矣!”相与痛哭,家人异焉。由是公子日夜号泣,思念王氏。父母以王氏长七岁,不愿婚,公子欲之,父母不得已从焉。公子十五而娶,女已年二十有二。王氏言邵三世性情微有不同,今生独贪曲糵。酒后人尝问邵前世事,邵每言至夫妇重聚之故,其言即止。至一日大醉,告人曰:“冥曹姻缘簿载我夫妇一节,因装砌时钉入夹缝,曹椽翻忙迫,往往遗漏,故由我两人自为之也。”王氏于屏后窃闻。及邵归,大咎之,邵亦悔之不及。邵夫妇自此常相厮守,唯恐他生不卜,再聚良难。遂绝意功名,蓬蒿终老。王氏享寿八十二岁,邵享年七十四岁,二子六孙。计此生完聚以来,六十年中,未尝一日相离。即济宁之故地,亦不若栖霞之再到矣。
余在郧阳守恒德侄署,客有襄人徐子为余言,因取留仙、渔洋、竹垞所记,总而成之,更增补其说。
贾秀才
鲁南歉岁之余,疫流氓户,济宁、鱼台尤甚。宁之西乡,贾氏聚族而居,曰“贾家海”。有贾文学者,饩于庠。会疫行,其族靡有孑遗,而贾生亦染疫死。
当贾生之死也,单、曹亦无传染。有曹邑之青堌集耿姓庄户,夫妻半百,一女名改[玫]姑,字同里岳家作媳,家皆殷富。时改[玫]姑忽遘疫,举家张惶,旬日之间,百医罔效,至夜奄息已绝。夫妇痛切娇生,岳姓亦来吊唁。其母抚其胸,有微热,守之而哭。至更阑,忽闻女腹作格格声。其母惊视,则目睫已若转动,四肢皆温。父母喜出望外,阖家环视。
母掖之坐,女左右顾,作呻吟声。忽跃起曰:“我贾相公也,何绐至此?诸男女恶混遝为?”其母曰:“儿勿劳,初甦,语谜谵,尚不认父母。”女曰:“谓他人父,谓他人母耶?我将返。”其母灌以汤,女泼而不食。强而起,行动俨如男子。而自顾足缠发挽,不觉诧异,因复坐,默默思想。终夜之间,母娣姊妹交床叠枕,不胜厌烦。继欲溺,起亦不似初,因大悟其前身借壳也。晨兴,奁事皆不能办。诸娣姊为之,习以为常。
女一日告父母曰:“母若父非我父母也。今我实借女身以为身,敢不以女之父母为父母乎?”言讫呜呜。父母异之,曰:“然乎,信乎?始吾女也,今更有子道焉,不庸愈乎?第尔已委禽于人矣。此曹邑也,去汝家三百里耳。予家耿姓。”女曰:“前身以疫死,而家之病疫者殆尽。天命至此,复何可言?”事父母颇醇谨达礼,无前女娇养之习,渐经家务,耿赖之。岳姓知其事,尤喜,催就瓜期,而女转多难色。既而缔姻合卺,虽女其形,实男其心,床笫之间,并不解裙带味,无一点脂粉态。往往搦管呫哔,酸措大气却有时流露。夫婿青年,女代塾师教之,而变化之权更自易易,盖自善诱者深矣。三年,其婿游于泮。
后为婿纳妾,生一子。二十年,婿贡满,秉铎莱属,携眷往。道经泲上,而贾生已半老佳人。入其乡,寻式里居,遍问故人,街衢井巷悉所旧识,曰:“我故庠生贾文学后身也。”里之中黄发台背,是当时征逐聚首者,尚一二在。言及己事,一毫不爽,因竞传其事。
(七如曰:两世之事,古亦志之,独异乎贾生以巾帼师儒,能成儒子之名耳。岂偶然哉!)
卖菜李老
苏有卖菜李老者,一夫一妇,僦楼而居。邻巷多富贵,独李老一佣介乎其间。三十年倡随如比翼,从不闻有诟谇声。巷之中以病废、以贫去、以富且贵死,不知凡几,而佣之况如常。
四十余得一女,绕膝下。晨,妻女酣酣醺睡,李起,笠而跣,持一空挑子出城外易菜数捆。如春韭、秋瓜之属,盈筐簏,一周于市,而青蚨入囊橐,尽一日度支。归,日未晡,妻女方起盥,李亦盥焉。饭后,则蹀躞山塘间,或啜苦茗,或饮薄醪。晚归,则小楼月上,李乃说荒唐杂剧,欢笑一时,真如生公坐石上演大法乘,又如马鸣大士化毘婆罗,眷属皆皈依也。有富室某,谂李甚详,遂重其人。乃曰:“李老一日不作,则一日不食。我愿假多金权倍蓰,则一劳可以永逸。”李曰:“我福薄,恐不能消受。”其妻闻之喜,怂焉。李为之动,领其资。于是持筹握算,碌碌不得安帖,鸡鸣而起,日昃尚不归。女见其惫,曰:“父何以不若前日之贫而乐也?非娱老计,请辞富而就贫。”李老不能纳其言而卸肩焉,竟以劳病死,又无儿可悯也。
吁,利之一途,其转移之权抑何甚?以李老三十年之雅操,尤且不能不改节于末路,遑问其他!
(七如曰:余作秀才时,不肯教书,尝以笔墨遨游齐鲁间。久之,为当道诸公内记室,岁得束脯百余金,腊底言归,一家八口从无卒岁之虞。乡荐后,心羡仕途,遂尔一行作吏,簿书鞅堂,仆仆尘埃。回忆曩昔襟期,不啻霄壤,正与李菜佣同一失足,良可恨叹!
晚节极难,韩魏公真可自信矣。)
李福
乾隆二十五年,潍人李福,年四旬,止一子方五岁,家贫。诣京师,积银二十两。回家。
夜行,路旁有一舍,灯光微露。因天寒借火,吃烟,见一老妪守一病儿在炕,意境惨然。询之,乃云:“孤孙两世所系,今病危,医者欲用参,计值二两,苦无力。”福遂赠镪如数。
及归,见其子羸尫,如病新愈者。妇曰:“是儿病,将不治,于某夜梦祖母至,予参一碗,饮之顿愈。”征其期,正予金时也。视囊金亦无少缺。嘻!生我之爱,庇及两世,无间幽明,洵深恩罔极矣。
张兆富
即墨之蓝村张兆富,幼委禽于同村之李氏女。女长于张,女过笄而张甫成童,故结褵尚迟迟。然与岳家门楣相望,常往来也。张母孀,无兄弟,有薄田数十亩,可以度日。
当夏初雨后,母呼张曰:“尔可向丈人家借一斗豆种来耩地。”张至李家,其家人皆下田耩豆,独其女在炕上弄针黹。见张笑问曰:“郎来甚么?”张曰:“借一斗豆。”女曰:“做种耶?”张曰:“良然。”女起曰:“我家这地,雨后滋润,也待耩。无豆种借与你。”张曰:“你家地我自有种下。”女起,以手拍张曰:“小郎谑我哉。”张顾无人,遂与女狎。乡女儿以其为夫也,故亦不拒。曰:“今日之事,终身之计。”乃褫张衣为信。张不与,女强取而藏诸箧。张恐人来,惶惧奔。
时方夏,止穿一袷,乃抱肩而走,不遑问豆,亦不敢回家见母。行十余里,茫无止所。蓝村官道也,往来官商,络绎不绝。有西客乘骡丁丁数头过,张随之走,客顾曰:“娃娃那里去?赤膊炎天,可不炙焦皮肤吗?”张曰:“我失路人。父母行乞,弃我去矣。”客怜之。抵逆旅,客又细询,张绐而黠。客喜,收为义子,解衣衣之,推食食之,载之同客而西,学贸易。张能,客以千金倚之,不数年利倍蓰。客固无家,赖张代其劳。客欲为张娶室,张曰:“关山行旅,何以家为?盍归乎休,未为晚也。”隐念老母,又恐终堂定妻,难保守室。一朝羞去,便不能归。时一念及,如针毡之坐不宁。
荏苒间已十八寒暑。客老死,一切殡事,张亦尽礼尽哀。于是乃怀厚资,决计归家门,垂垂囊橐,庶几一洗前日之羞。而李女自张逸后,遂得一子。父母恶之,女乃持张衣裹其子,奔张氏之母,哭诉其由。张母认子衣,抱孙曰:“汝诚吾媳也,是诚吾孙也。抚孤而侍孀,何如?”女曰:“固所愿也。”女之父母遂无词。张孙长,定婚于王姓家,亦饶裕。王以张母与李氏皆孀,邀其婿读书于家。数年,张孙俊慧,大有父风,亦先与王女通焉。瓜期择日完娶。
北俗,亲迎鼓吹而来,王氏忽产儿于彩舆中。送亲者皆赧颜欲回车,张孙邀而自陈其罪。入门,张母曰:“喜得重孙。”李氏曰:“其不改父之行,是难能也。”正攘攘哄笑之间,忽一人轩昂而入,门外骡驮累累。见母在堂,趋前抱膝,跪而哭曰:“儿不孝,十八年出亡在外。今返家门,幸老母无恙。”哽咽不能成言。母手摩其面,审谛再三,曰:“是儿来耶?是我梦耶?”向内呼曰:“媳妇,尔男子归家,怎不出视?”李女不肯出,母乃破涕为笑曰:“此事我知之,然我难料理也。”乃告诸亲串,又令其孙来拜父,张恧形于颊。众亲哗曰:“今日张母得子,李氏有夫,张孙获妇,王氏诞儿,三善备,四事集,宜计日而行贺。”旁有鼓人执乐而前曰:“请设两青庐,重筵加酒,尽一日欢。我为一一吹笙击鼓,以并力奏技,主人家当四倍其金钱,则此事办矣。”一乡之中,是亲非亲,无富贵贫贱,男男女女,杂沓咸来致庆。筵席排至门外皆满,比秋成之赛社,尤有加等。是张兆富,有斗伯比之行,张孙又读父书,本无足道。然论之乡里,毋太绳拘。《诗》有之“中冓之言,不可道也,所可道也,言之丑也”,轩渠之而已矣。
(只是张子拥厚资归,遂成佳话。利之时义大矣哉!太冲)
野寺宿
胡某夜行,至野寺,敲门求宿。一老僧出曰:“大殿不可以假寐。东厨惟老衲独眠一床。西廊中尚得容膝,但无床榻。有人寄一空材,客能淹夕于棺盖否?权当悬榻,未审客意如何?”胡曰:“我椒山自有胆,此上最安乐。即使柩有牛鸣,我何妨作楼上人,况空空一槥者。”僧喜,遂令阖户,持灯而去。
胡奋身登木,其兴致几欲歌“女手卷然”之句。无何,而目交睫合,神将离而魂欲杳,且以为明日与老僧盖棺论定,必谓我胆周于身矣。忽棺内作一响,胡惊觉,四顾昏黑;又响,胡战栗不自持,顿缩板上,浑浑肉皆颤颤动,觉棺内亦颤动,与己身之觳觫相互答。胡在上愈惊,而其下愈响。胡魄丧胆落,为之滚落板下。又闻棺盖若揭,胡奔命夺门出院,趋东厨呼僧出视,而胡已匍匐奄息,两胫骨间犹作辘轳转。半晌心定,始告僧。
僧不之信,相与火视,排闼入,见盖已起,凛然一人立其中。僧亦惊,喝而问,答曰:“我前村之宁五也。”僧曰:“胡为乎柩中?”曰:“我病虐,避鬼卧于此。顷闻棺上响,我固不知假寐者。我以彼为鬼自外至,彼则又以我为鬼从中来。于是乎我疑彼鬼,彼疑我鬼,各具鬼胎,遂皆鬼相,乃无往而非鬼矣。我闻客与我师捶门惊告,我始知其非鬼。客今当知我之非鬼也。我睡醒虐退,将归我前村,客请安稳眠棺上。”遂去。
胡视夜半,竟不能眠,与老僧话,东方既白,仓皇而行。
生员
有余杭生员某,偶于乙未夏月出城,见一青衣云:“我乃冥府差人,有票拘汝。但汝不应路死,可速归,待我摄完四十余人,方来唤汝。”某急还家,而二青衣已候门外。即辞妻子,摒挡家务,痛哭而逝。至冥司,青衣羁之阶下。闻唱名声,某应曰:“生员有。”冥司云:“生员不是拿者,毋亦误甚!”遂鞭勾使。一庭错愕,乃遣某还苏。后有年,以官事诬,牵入衙鞫讯,亦唱名,某亦应曰:“生员有。”堂上官拍案大怒,曰:“汝以生员作护身符耶?”不容辨析,手戒二十。两掌隆肿,负痛还。某尝愤恨世道愦愦,致令斯文扫地。
噫!等一生员也,岂独能宽于冥法,而不获宥于官刑哉?是其幸与不幸,初不在生员之有无,而在生员之自为也。然则生员可有乎,可不有乎?
(近日之刁生劣监,哄堂打鼓,长官畏避之不暇,手戒之说绝响矣。
有生员可手戒,有生员不可手戒,在长官自行剖别耳,岂得以击鼓遂概目为刁劣耶?傅声谷)
伤膂夫
华亭钱鹤滩学士,归营私第,工役烦苦,土木垩丹,经岁不休。有一夫蹩,且不任役,将责焉。蹩者告曰:“我不敢舍镘以嬉。我操镘而入富贵之家有年矣。往时黄提刑营第,我受役而伤膂。今其屋已瓦败而垣颓,过者以为墟,而我之膂犹伤而未可。呜呼,岂今之屋有同于黄之屋耶?何我之罪适符乎往日之罪耶?”学士感之,且罢工役。
(七如曰:夫夫也,一言而罪释于己,役罢于工,两得之矣。又非“圬者王承福”之论之徒,以独善其身而已也。)
南中行旅记
五月十三日。早晴,饭后,暴雨,点大如粟,俗呼为“磨刀雨”。逾时霁,出归德门,同许姓能通使者,看十三行。
屋临水,粉垣翠栏,八角六角,或为方,或为圆,或为螺形,不可思议。前则平地如坡,门仿闉式,开于旁侧。白饰雕镂,金碧焜煌,多幔缋。门有番奴,目深碧闪闪,卷曲毛发,类脊鼻騧。持佛郎机,为逻守,衣多罗辟支,悬霜刃,烛人毫芒。非问途已经者,不敢入。其户重以绣帘,窗棂悉用滨铁为之,既壮观,且可守御,内嵌琉璃大瓦,当屦满时,皆铿锵作应山谷响。地铺洋氍毹,腥红如滟滪波,几不能履,恐袜生尘也。座设漆雕为之,两旁庋手,中以革垫,其一角前向,出入两股中。几为月形,或半圭,层层凿菱蓉攒花。其白面碧瞳者为大贾。冠以黑绒三叉,望类毘卢笠。衣青尼,束身大金钮,累累贯珠。绦用杂色纬,通体皆缚扎无懈处。革履,操赤藤,人谓其藤中藏芒刃云。通使言,赤藤者最贵。
导以意,作免胄礼,叙宾主欢,余答以揖。进金盒烟,嗅之辛香不可耐,渠则盈掬充两突间,噏噏不作一嚏。顷设馔。器质亦豫章窑,但金碧满绘,五彩相煊,与时用者异。每器可容十升,盛鸡匹,悉刲其头爪,囫囵以具,不脔切,用铁牙叉为箸。食用麦,杂以茴胡蔴熯块肉。酒具用白玻璃,晶莹彻内外,口盎而中直。酒芳冽,余尽三器,渠渍渍喜,作指环抵唇者三,通使告余:“羡君能豪。”
继乃散步槛廊,穷观奇异。有乐钟,至时则诸音并奏,声节无讹,刻时不爽。有千里镜,可以登高望远,二三里能鉴人眉目。又有显微。多宝,小自鸣表,持之耳畔,如橐虫之啄木。又有海洋全图、贝多罗花、丁香藤、相思鸟、五色鹦鹉、倒挂禽、獴兽、短狗之类。檐间悬水晶灯,璎珞露垂,风来则珠霰摇空,铮铮相击撞,贮火可五十盏。
余往来珠江,夜深则遥见之。辛卯,都中亦见此。门有悬旗,色用朱红布地,作叉股者,是贺兰贾也。余处未观,日将匿,遂返。续游竟不果。
旱魃辨
《诗·大雅》“旱魃为虐”,朱传云:“旱神也。”未闻有人死为魃者。《山海经》载黄帝征蚩尤,尤请风伯、雨师作大风雨,帝乃召女魃止之,遂诛蚩尤。《神异经》言,南方有人长二三尺,袒身,目在顶上,行如风,名曰魃,所见之国大旱,又名旱母。遇者得之,没溷中乃死,旱灾即消。此亦诞语不经。然要未有以死人称魃之理。
山左乡愚,每逢岁旱,辄以新冢上微湿者即以为魃。乘夜聚众掘墓开棺,磔其尸,碎其首。值天雨,尸主固无辞;不雨,群议息之。此等异传,正不知倡自何人,其流毒一至是!夫开棺见尸者拟绞,残毁加等。煌煌律令,罪难稍逭。乃毫不为怪,相沿成习,其间蚩蚩之氓不晓法律,犹有可原;又有黠猾者或诳诱乡民、阴泄私愤,更不可言。
乾隆辛亥秋,旱,有平原张姓妻死,甫葬,村人某诡以为魃。一村哄起,掘墓出尸,以绳结之,犁地而行。其夫惨恨,鸣于官。官捕至,首倡者逃未获,从者论戍。吁!安得著明罪条,遍告乡邑?余故为是辨,使览者广为布闻,亦有无量功德也。
(原系正论。然事有不可解者,旱魃往往为祟。吾乡亦曾遭亢,焚其尸即雨,甚奇。)
述意
场上设豆棚一架,满开豆花。陈几案,笔砚瓶麈。中悬“雨丝草堂、桂馥书屋”匾额,两旁挂“白昼饶人听说鬼,青天扯淡坐浓阴”对联。
[生三髯,巾服上]黄叶飞来怕打头,闭门家里一书囚。只今学会安排法,秃管消磨豆雨秋。老夫七如居士,山东人也。幼识之无,长贪呫哔,年逾见恶,学不知非。虽是四壁萧然,却不离花、酒、琴、棋、诗、字、画,取个七如道号;还求那柴、米、油、盐,酱、醋、茶,弄得来一件俱无,倒也觉空诸所有。怎奈囊中无钞之时,便要作脚下生风之想。所以出外的日多,在家的日少。谁知这一些儿清福,老天竟是不轻与人的。昨日海上回来,天气炎热,暂作杜门之计。且喜妻贤妾淑,儿大女娇,八口清贫,一家欢聚。正是:大鹏息以六月,鹪鹩止于一枝。这也不表。近作《小豆棚》数卷,不免携到豆棚之下,校阅一番便了。
〖北醉太平〗[生取书行唱]寂寞山家,有甚喧哗,门前几树鸟儿喳,一棚儿豆花。荒园镇日无人呀,我一个著书黄叶深林下,你看这长天那个来闲话。只恁般顽耍。
[坐介]你看这豆花、豆叶,紫的紫,绿的绿,开的来满院浓阴,那太阳一点也是透不进来的,真好看也。
〖北黄钟醉花阴〗[生唱]几曾见锦幔花棚,消得受套和袍,卧甚瓜藤架。吃惯的淡酒儿慢品咂,捧一盏火柴的苦熬茶。戴甚么乌纱,怎似俺破方巾任歪任斜。一支笔一本书,胡诌乱扯。
[旦上引]浪游客子攻学懒,中馈娘儿做活勤。官人。[生]娘子请坐。[旦坐]自从官人还家之后,闭户清闲,十分自在,把我娘儿两个倒忙坏了。[生]娘子忙着何来?[旦喏]
〖南画眉序〗[旦唱]头梳粉未搽,洗手清晨入厨下。煮一锅麦饭,赛仙洞胡麻;烧一束湿柴枝,是秋水蒹葭;采半篮野菜根,比西山薇蕨。这忙忙难速刺。小奁花绣鞋,帮跑来多大。
[生笑介]其实难为娘子。[旦]我们得一刻闲,大家都来听你闲话。[生]这个甚好。[旦向内介]二娘,你且暂停针线,抱你孩儿来豆棚底下坐坐。[小旦]来了。[小旦抱小女儿,贴扮大女捧茶上,小旦引]乳花香透娇儿哺。[贴引]岕片茶浓爱女擎,爷爷请茶。[生]你们都坐下了,待我说几段故事与你们听听。[小旦坐]晓得。[贴摘豆花一枝与小儿戏介]
〖北喜迁莺〗[生唱]说几个儿孙牛马,说一回欢喜冤家。窦娥儿惹下飞霜禾尽打,新息侯薏苡明珠真乱假。台空铜雀犹留瓦,到不如汉淮阴求一饭,甘心胯下。陶彭泽五斗腰叉。
[小旦]虽是这等讲,那世态纵有炎凉,人心自留公道。[旦]还是守分安贫,知足常乐,我和你今日呵。
〖南归朝欢〗[旦、小旦同唱]壶觞市不赊,吃不起蹠鸡臛鸭。春衣典没些,穿不上绣裙罗袜。一任他江山锦片前程大,争似俺风雪单寒处士家。何须论金谷繁华,玉堂声价。
[生]你们谈到这里,真个一家眷属,尽已皈依。我把那愤世嫉俗的心肠,也就冰消瓦解了。
〖北搅筝琶〗[生唱]把闷弓儿且按下,莫管他风月在谁家。且放开笑和尚的布袋,丢了那莽八戒的钉钯。不平事莫问咱,一谜价妆聋做哑。写一部天花,学一尊菩萨。但愿他没一个冤家,好人满天下,只就我吊古扳今,斩鬼封神平妖怪,都是逢人劝化。
〖南学画眉〗[旦合唱]听到这雨飞花,胜生公点石夸。普陀常在空山寺,鲁门何日闲车马。打叠起忠良孝义,大家齐向抬头看,照着样儿描画。
[丑草笠持竿,提鱼一尾上]雅无酒肉曾元养,却有鳞鱼杜孝干。我适在溪边钓得一尾金色鲤鱼。你看天色尚早,着回家里供我父亲晚膳来。此也是自家门首。[打门介][贴]哥哥回来了。[丑]居来哉。[贴看鱼介]母亲,你看这鱼呀![丑]启禀爹爹,孩儿在溪上钓了一只金色鲤鱼来家,你看,鲜鳞活跳个来。[生]妙呀,得此一物,尽勾老夫下酒了。
〖北四门子〗[生唱]稚儿学得敲针法,小竹竿得个鱼偏大。这便是、子陵台上桐江下,这便是、钓叟烟波也不差。管甚么滋味佳,器皿华,瓦盆中水煮清华。添取一壶村醪酣余话,直到月上山头更鼓打,方才去高眠下榻。
〖南鲍老催〗[丑递鱼与旦唱介]母亲你忙回厨下。调腥味,须甘滑;刮鲜鳞,防刺扎;寸葱花,研桂擂姜都不彻。小刀儿须漫杀,破锅儿当先刷,饶得个压西湖五柳居无亚。
[旦]这个自然。[生起介]我想几年出外,旅况萧条,今日故园风味,乐不可言。那些波涛尘鞅,真令人黯然销魂也。
〖北水仙子〗[生]自从俺久别家,把楚水吴山入梦遐。这支儿秃毛锥成话靶,写张儿破潇湘且嗑牙。那里是、雨丝风片打秋瓜,只弄得、山空夜静飞檐瓦,却少个、东坡听咱说鬼碧萝凹。
[旦]天色已晚,我们整备夜饭。待到月上,再至棚中玩赏。官人请。
〖南双声子〗[合唱]多清暇,多清暇,一家人真快活。休当假,休当假,一出戏皆实话。当根钗,卖幅画,且消受落照欹斜,花容妖冶。
〖尾声〗七如行乐谁能写,把自家心事,直作宫商打。他年演唱豆棚图,须认咱。
[生旦下][贴]哥哥,明日你到溪边钓一个小小鱼儿,养在缸里好耍子。[丑]是哉。[混下]
附录
南屏赠蕉白砚记
端州有斧柯之山,在大江南,为羚羊峡对山。下际潮水,上立峻壁。沿而溯焉,即为砚岩,有泉出焉。唐宋悉采砚于兹。
岩口为穴,匍匐入,五六丈,为正坑,从左转为西坑,从旁入为中坑,从右转为东坑。坑外大江也。坑中渊渟,以罂瓮传水注槽,乃可下凿。东坡云:“千夫挽绠,百夫运斤,篝火下锤,乃得斯珍。”
坑之为言洞也,洞石无眼。又入为“康子洞”,此岩最寒,能伤人。又入为“东洞”,多蕉叶白,纯白成大片。其后为正洞,又名“北洞”,石弥纯粹,水弥深,盖泉出其中,故润自性成。外近江水,弥漫崩摧,岁久滋虞。宋治平中,凿留数砫,今也则无,以木代之。石工难采,往往穿漏压陷。风雨晨夜,时闻鬼哭。
僧一行曰:“天地两戒,山河与天之云汉始末,为百川下流,束三江之水。”羚羊峡产石为“瑊硊”,盖东西两粤扶舆之脉,蕴结而成。欧阳文忠亦以“精石”目之也。
余辛丑游粤,值中丞李文介开采旧坑,时在阳春袁春舫业师处。见其董率工事,因得其概。南屏沈子贻砚,所为旧蕉白,信是“康子洞”前之产,非时代物。欣喜过望,遂忆往事,爰笔为记。时在嘉庆二年春,客汶上馆中。
段子崄
栖霞有二石工,兄弟也,居段子崄。尝登崄开石为业。遇大雪飘飘如掌,峰峦玉琢,野甸银铺,粉本模糊,鹅毛飞舞,兄曰:“曷归,将谋晚炊。”遂去,弟检点锤凿入皮囊,负之下山。
至路口,见一女以长帕蒙首垂肩际,着翠色布袄,靸镶花小靴,立琼瑶中。工望之嫣然,女曰:“迷漫遍野,不辨途径,畴导我以先路耶?”工曰:“娘子将何之?”女手指曰:“我住山南村也。”工导之行。至村口,工伫立,女曰:“盍送我于家?”工复行。女至门款户,有老媪出曰:“儿冒雪归耶?”女曰:“中途有送儿来者。”媪即招工曰:“看天公絮絮不止,又劳小郎远来作向导。请入草舍,拥炉一避寒气,俟稍霁再行未迟也。”工听媪言喜,入释其负。见地下小靴印泥,如白莲数瓣落水面。女方翘其足,庋小凳,曰:“皑皑直没到绣花帮。幸冻冷不就消融,否则渗透裹缠矣!”媪见工浑身冰絮,四顾无所为计。女自袖中出一帕与媪,转递工。工接巾自拂其衣。女复取柳柴架折足铛,俄而火隆隆起,燠满一室。
工向暖,以两手虚探其上。媪取一小壶,热秫浆斟工曰:“饮一杯荡风雪。”工接杯自酌,女坐媪后。媪问工姓氏里居并其家事,工一一告之。媪曰:“小郎尚未娶耶?”工曰:“然。”女起,目曼视工,遂入里室。媪曰:“我某姓老孀也,止一女,未有婿家。小郎若肯赘我,尽半子职,你终身薄粥,可不劳咄嗟也。”工曰:“蒙姥姥不嫌,实所厚感。但我无一钱,归告兄嫂,为我一番打算。”媪笑曰:“吾为尔室家,以攸宁尔,岂于尔顶上加愁帽耶!”
媪看檐前雪狂正盛,天又向暮,曰:“小郎休矣!就今夜完成好事。况大雪漫漫,尔归途亦不为近;且吾家更无悬榻,此诚天作之合。”遂起入内间。半晌,闻母女私语,又哂笑声。
媪持双炬,高烧而出。女随之,被一新纳水红衣。媪令工并立展拜。工捉襟则偌唱不圆,决踵而跽容不俯,草草成礼,媪受两拜。女入室,即持酒果罗案上,虽无胹熊炮鳖之精,而一蔬一饭,皆非工在家时所常得而属餍者。饭毕,与女入内,相得最欢。
先是,工兄归待弟,晚不至,霙霰愈重,出村遥盼。初以为遇相识邀饮,及深更不见还,其嫂曰:“小叔最诚愿,非东家吃饭,西家便宿者。不归,令人悬悬!”早起,兄寻径登崄,四访无踪。惟有乱石坎坷,与寒光掩映于深岩溜磴之间。其兄手足颇笃,痛哭而返。累日访觅,不得音耗。觅帖招字,几遍城乡。
逾年夏,兄又至崄开石。见一洞,洞外石上一人,枕皮囊卧。逼视之,即其弟,呼而起。见兄仓皇,复欲入洞,兄曳归家。问其故,遂告前事,云已娶室数月。兄嫂以为怪。后其兄入山,不令弟同往,恐再为妖物摄去故也。
一日,工立门外,遥见一妇戴纱罩,著新衣,骑一驴,丁丁入村。至工门首,勒辔揭罩。工视之,其妻也,遂掖妇下。入内拜见嫂,即呼以嫂;兄归,拜见兄,即呼以兄。兄嫂见其面庞端正,言语安详,衣服整洁,心性柔和,大喜曰:“是好妯娌,断不至离间我兄弟者。借使其妖,不犹愈于人乎!”遂安之。除屋一间,令与弟居。数日后,即与嫂同操井舂,辛苦不辞。三年,一切起居饮食,以及燕私动静,无一毫与人异。
是年秋,忽有老佣持一信,牵一驴来。妇拆阅,捶胸大痛,几不欲生。工与兄嫂检视其书,皆目不识一丁字。问之,始知其母讣音。妇匆匆裹头,脱其花鞋,呼夫偕往。兄恐弟去而不返,乃支吾曰:“弟妇奔丧,宜先去。弟随后从容备冥资来也。”妇不及致辞,出门跨蹇,犹含泪低语其夫曰:“起身仓卒,床头脱舄当收之,毋令人拾去也。”于是老佣挥鞭,如飞而杳,自此寂然。
工后思妇綦切,每置祭榼入山,迷津难问,洞口常封。临风高呼,迄无应声而出者。工至今翻其零膏剩粉,未尝不泫然流涕,伤其忍去之若是恝也!
(此是一幅李营邱白描雪景图画。)
校点后记
《小豆棚》成书于清朝乾隆六十年(1795),较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早三四年。就体例而言,曾氏的《小豆棚》则更近于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。曾衍东(1751—1830),据光绪三十四年《嘉祥县志》记载:“曾衍东,字七如,举人,任湖北江夏知县,抚民育土,著循声。工书善画,得之者无不供璧珍之。著有《小豆棚》、《武城古器图说》。”另有抄本《七道士诗集》二册,手稿册页《长日随笔》一册,刊本《哑然绝句》和《七如题画小品》各一册等。清嘉庆二十一年(1816),好友彭左海为他写的小传中说:“曾七如,名衍东,字青瞻,号七道士,山东嘉祥人。乾隆壬子举人,为楚北江夏令,诖误戍温,居郡西曾氏依绿园之旁,其地名曰‘小西湖’。性落拓不羁,工诗及书画,笔墨狂放,大致以奇怪取胜。”并说他后来遇赦,“贫老不能归,卒于温”。《小豆棚》在他死后的五十年,即清光绪六年(1880),才由项震新“校雠付梓”,上海申报馆出版。
曾衍东的一生,仕途坎坷,官运不佳。大半生的时光,可以说白白地浪费于科举仕进这条路上。在五十岁那年,才由别人的举荐;到湖北任地方县令;六十三岁那年,又因断案与其上司发生分歧,被罢官流放温州。于道光十年(1830),客死温州。由于作者屡遭磨难,所以在《小豆棚》中经常流露出一种愤郁不平之气。政治的腐败,官场的黑暗,吏役的残暴,流氓、恶棍、无赖的横行,善良人们的忍声吞气,在其《小豆棚》中,都有所反映。清朝到乾隆年间,其国势由盛转衰,封建社会中各种弊端与病态都表现出来。曾衍东所生活的时代正是乾隆末年,清政府的腐败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社会恶果,社会矛盾不断激化,“盗贼”蜂起。
《小豆棚》的写作与成书也大都在这一段时间。作品中没有直接写官逼民反,但时政的腐败却通过别的故事,曲折地反映出来。如卷十二《耿姓》篇,作者假借强拉别人夫婿作自己丈夫这个虚构的故事,以其中妇人之口对“世道聩盲”的社会现实进行了强烈的抨击。又如卷二之《周劈刀》中的周劈刀本是以“窃人牛马”而得名的,但当他被官府捕获公堂审判时,他却对县令大讲了一通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”的社会现实。乾隆末年,吏治极端腐败。《小豆棚》中描述的上自大学士、巡抚、知县,下至差役、奴仆,有的倚仗职权,有的依附于靠山,欺压百姓,草菅人命。卷十二《杨汝虔》,写云南富商杨汝虔“输资巨万”得叙湖州太守。但在他赴任的路上,于扬子江中却被鼋吞掉,而这只鼋变为太守,携杨之妻,到湖州任所。它在任上,表现得“颇精明”,只是“贪婪甚于寻常”,对其上司“卑躬折节,几于吮舐”,而对当地百姓则“掩尽地皮不见土,白占田园千万亩”。对这样一位太守,作者假借降妖真人的口指责说:“孽畜生杀人之身,窃人之位。”进而抨击当时官吏的行藏说:“今人一入仕途,顿丧生平之素,所谓上台便换面孔者,岂皆鳖嗑之乎?不宁惟是,而其趋奉势利,莫不古今一辙。”
另一面,《小豆棚》中也写了一些值得肯定的县官与下层差役。卷十六《邵嗣尧》,全篇不到一百四十字,作者就把河北省清苑县令邵嗣尧的“刚正不阿”,清廉从政的品格刻划出来。卷二的《二班头》写在公堂执杖的差役二班头,不愿去挣那些昧着良心的“杖头钱”,其妻子与他离婚,但他生性不改,依然故我。
《小豆棚》中塑造了一些光彩夺目的妇女形象,在她们身上所表现出的智,谋、勇,可使须眉暗然失色。卷十三《翠柳》是写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小女子,以她的智慧斗败了以“棋王”自负的汪本。作者在塑造这个形象时,声色并茂,活脱脱地显露在纸上。《小豆棚》中,作者也歌颂了青年男女之间真正的爱情。卷十四《放鹰》如同《聊斋志异》中的《念秧》,都是反映结伙行骗的陋俗。但曾衍东别出心裁地使这对青年男女发生了纯真的爱情,使故事又跳出了陋俗的圈子。
在《小豆棚》的一些篇章中所保存下来的史料,其价值至今也不容忽视。卷一《李将军全城纪略》,是作者抄录明末清初山东寿光安氏的《玉硙集》中题为《李将军全青纪事》一文。记录了崇祯十五、十六年,清兵入侵山东大犯青州府时,几股武装力量围绕着明衡王府的拥戴与劫略所展开的一场激烈斗争。这则史料对我们研究《聊斋志异》中《林四娘》的历史背景,提供了第一手珍贵的资料。卷五中的《贾凫西木皮鼓词》给我们保留下来贾应宠的鼓词佚文,关德栋,周中明二先生的《贾凫西木皮词校注》也未及收录。卷十六《郑板桥》中,录郑板桥“道情”十一首,这对校勘郑板桥的“道情”,颇有参考价值。
曾衍东在《胡蔓》篇后,自己写了一段小评曰:“是《聊斋·水莽草》,一段情景脱化出来。”可见他写《小豆棚》深受蒲松龄《聊斋志异》的影响。其中有的形象呼之欲出,跃然纸上。如《翠柳》篇女婢翠柳的聪明伶俐,《张二唠》中张二唠的憨厚质朴,《张二稜》中张二稜的无赖相,无不妙笔生花,力透纸背。作品中有的形象,可与《聊斋志异》相媲美。谈到语言艺术,可以说曾衍东有其独到之处。卷三《徐国华》中的流氓恶棍徐国华一生坏事作尽,短命而死。临死时问其强占的娼妓出身的小妾说:“我死后,汝为我守乎?”妾乃以指竖鼻端曰:“俺这一朵花,才半开,遂守空房耶?看你的行为,伸伸腿,大家都撒手。我不打诳语欺瞒死人!”徐哭道:“枕边恩爱,何顿忘耶?”妾曰:“三伏天炎炎炙背,想你的好情儿!”冷笑而出。其妾的举止行动,声容笑貌,无不活显于纸上,颇有《金瓶梅》的韵味。
曾衍东笔下的人物也往往带上了严重的封建思想。书中甚至称农民义军为“流寇”、“贼”,对男女私情的描写有时也格调不高。这些都是我们在阅读《小豆棚》时,应当注意批判的。但从总的方面看,《小豆棚》不愧为值得一读的好书。它在清代“志怪”小说史上,还应当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。
这次校点,是以光绪六年(1880)项震新“分门别类、诠次成帙”的十六卷本为底本,参考了申报馆的重印本及署名为“张香涛先生著”的《聊斋补遗》本。最后定稿时又参考了徐正伦、陈铭选注的《小豆棚选》及温州图书馆陈声远先生的赐札。据彭左海嘉庆二十一年(1816)写的小传中说,曾衍东“有《小豆棚》八卷”,这说明最初曾氏是厘定为八卷。光绪六年,由项震新把《小豆棚》“分门别类,诠次成帙”,厘为十六卷。经项氏所“寻绎”编次的《小豆棚》,其格式的划分,也不甚统一。《小豆棚》的前六卷,用“部”标明;从卷九至卷十五用“类”标明;卷十六为“杂记”。此次整理仍照项氏十六卷分制,保持原貌,未敢妄改。上海申报馆初刻本收文二百零三篇,后来的重版本及署名张香涛伪托者亦同。这次又据徐正伦、吴铭先生的《小豆棚选》补进佚文两篇附录于后。故该校点本共收文二百零五篇,为研究者提供了一个较完备的刊本。温州图书馆陈声远先生说:“敝馆所藏曾衍东《小豆棚》四、五两卷(残本),为曾氏生前遣人誊清之抄本,篇后,间有曾氏所加之手迹。”温州图书馆所藏六卷抄本共存文一百六十四篇。六卷抄本中《司马崧》为申报本之《泗州城隍》。六卷本中《小霞》申报本题《少霞》,按该文内通篇言之少霞,并无“小霞”字样出现,故径改为《少霞》。申报馆本《小豆棚》也存在着“总目”篇名与正文篇名不一致者,酌情径改。申报馆本中所存在的错、讹、漏字,亦参照他本径改,不出校记。由于校点者的水平及参照版本的限制,校点中难免存在不当之处,敬祈读者指正。盛伟
另:前五卷依荆楚书社1989年版。此本有缺行。后依用齐鲁书社2004年本。未及补校,读者志之。nnno